“陈……平安?”
轻轻响起的三个字,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以及几分不确定的试探,却如同惊雷般在陈平安的心湖中炸开。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
那里面,曾经翻涌的血色与戾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迷茫却又洞悉了什么的清明。
她认得他了。
不是凭借契约的模糊感应,而是真真切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婉娘?你……你感觉怎么样?”
陈平安顾不上浑身剧痛,挣扎着坐直身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紧紧盯着她,生怕这难得的清醒只是昙花一现。
婉娘,或者说,此刻魂核深处某个尘封名字正在苏醒的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蹙起眉头,抬起那只凝实了许多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额角,仿佛在梳理脑海中纷乱破碎的丝线。
琥珀色果实的暖流仍在魂体内缓缓流淌,修复着千疮百孔的根基,也冲刷着蒙蔽记忆的厚重尘埃。
洞天内死寂无声,只有精纯的阴煞之气如潮汐般缓缓涌动。
陈平安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良久,她缓缓放下手,目光重新聚焦在陈平安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历经沧桑后的疲惫,有重见天日的恍惚,更有一种深埋心底的哀伤与恨意,逐渐破土而出。
“我不是婉娘……”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确定无疑的意味,“那是我浑噩时,你给我的名字。我本名……云婉。”
云婉。
两个字,如同钥匙,开启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仿佛被这两个字灼伤。
“云溪山,云婉。”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随即,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这洞天的黑暗,望向了遥远时空中的某个地方。
“云溪山……那曾是我的家。”她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师尊云溪真人,待我如亲女……还有师兄,赵乾……”
提到“赵乾”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骤然冰冷,周围的阴煞之气都随之微微一滞。
陈平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深切入骨的恨意,如同冰锥般从她魂体散发出来,虽然不再像以往那般狂暴失控,却更加凝练,更加刺骨。
“那年,山后的云溪樱开得正好……”云婉的眼神变得飘忽,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师尊闭关冲击瓶颈,将看守后山‘蕴魂玉璧’的重任交给了我和赵乾。那玉璧是云溪山根基,蕴含至阴魂源,对魂修有无上妙用。”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波澜。
“我视他如兄长,信任他……却不知他早已被力量蒙蔽了心智。”云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觊觎玉璧本源已久,趁我凝神修炼、心神与玉璧相连最为紧密之时,突然出手偷袭……他用的,是师尊赐予他防身的‘蚀魂钉’。”
陈平安心头一凛,蚀魂钉,听名字便是极其恶毒的法器。
“我魂体受创,与玉璧的连接被强行撕裂,本源几乎溃散。”云婉继续道。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夺走了大部分玉璧本源,为了掩盖罪行,更是狠毒地将奄奄一息的我,推下了后山的万丈悬崖……”
“那悬崖之下,是连师尊都不敢轻易深入的远古战场遗迹,怨煞冲天,魂飞魄散者不计其数。”
陈平安听得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能够想象,那是何等的绝望与背叛!
被最信任的人偷袭,夺走根基,然后像丢弃垃圾一样推下绝渊!
“他对外宣称,是我修炼走火入魔,失足坠崖。”云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阴气,仿佛这样才能压下魂核深处翻涌的剧痛。
“师尊出关后,悲痛欲绝,但查无实据,加之赵乾伪装得天衣无缝,此事便成了云溪山的一桩悬案。而赵乾,则凭借吞噬的玉璧本源,修为大进,如今怕是已在云溪山位高权重了吧……”
说到这里,她猛地睁开眼,看向陈平安,眼中那份清明里掺杂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感激:
“我坠入古战场,残魂被无尽怨煞侵蚀,本该彻底消散,或化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或许是执念太深,或许是那一丝未散的玉璧本源护住了我最后一点灵识,我竟浑浑噩噩地飘荡了不知多少岁月,最终……落在了青牛镇外的乱葬岗,直到……遇见了你。”
她顿了顿,看着陈平安身上依旧可见的伤痕和疲惫的面容,声音柔和了些许:
“谢谢你,陈平安。谢谢你没有在我浑噩时放弃我,谢谢你不顾性命为我取来这定魂果……让我有机会,重新记起自己是谁,记起这笔血债。”
陈平安摇了摇头,心中充满了对她的疼惜与对赵乾的愤怒。
他沉声道:“云婉姑娘,此事我既已知晓,你的仇,便是我的仇!那赵乾歹毒如此,将来若有机会,我必与你一同,向他讨还这笔血债!”
云婉看着他眼中毫无作伪的坚定,冰冷的心湖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随即,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再次投向洞天的深处,那片更加幽暗、连琥珀果光芒都无法触及的区域。
“定魂果稳住了我的魂核,也让一些被怨煞掩盖的记忆碎片浮现出来……”她抬起手指,指向那个方向,眼神变得有些奇异。
“那里……我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呼唤……是师尊的气息……虽然很淡,很遥远……”
她沉吟片刻,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丝缥缈的感应,最终肯定地说道:
“那里,应该有师尊当年留下的一道……传承印记。或许,是师尊当年探查古战场时无意中留下的,也或许……是他对我这个不肖弟子,最后的挂念与指引。”
云婉的话音刚落,洞天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中,仿佛为了回应她的感应,极远处,真的有一点微不可察的、与云婉魂核隐隐共鸣的柔和光晕,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隐没在黑暗里。
那光晕所在的方向,正是云婉所指之处!
与此同时,陈平安怀中的那半块镇阴碑,也似乎被那遥远的光晕引动,再次传来了微弱的温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