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散播的谣言,如同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风,尽管萧夜离尽力封锁,终究还是有一些零碎而扭曲的风声,钻入了雁回关内,在部分将士和底层吏员中悄然流传。虽未掀起巨大波澜,却足以在人心深处,投下一片不易察觉的阴翳。
楚倾凰在察觉到谣言的当晚,便径直去了萧夜离的大帐。
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境的严寒。萧夜离正伏案批阅文书,面具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轮廓分明。见楚倾凰进来,他放下笔,抬眸看她,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都知道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楚倾凰在他对面坐下,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激动,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知道了。无非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想从内部瓦解我们。”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萧夜离,“你打算如何处理?”
萧夜离将一份刚写好的密信推到她面前:“我已修书一封,将突厥散布谣言之事,连同其恶毒用意,原原本本禀明父皇。同时,加派影卫,暗中调查谣言源头,并留意朝中是否有人与之呼应。”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清者自清,但也不能任人污蔑。尤其是……南风的名节。”
提到楚南风,帐内的气氛更沉凝了几分。
楚倾凰拿起那封密信看了看,内容条理清晰,陈明利害,不卑不亢。她放下信,沉吟片刻,道:“仅靠上书自辩,恐怕还不够。父皇即便相信你,也需要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公开、有力地粉碎这些谣言的契机。”楚倾凰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或许,可以从‘楚南风被擒’这个关键点上入手。”
萧夜离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你是说……我们要找到南风?或者,至少证明他绝无可能被生擒,更不可能‘吐露秘闻’?”
“不错。”楚倾凰点头,“生要见人,死……也要找到能证明其忠烈殉国的证据。只要我们能拿出铁证,证明楚南风将军是力战不屈而死,那么所谓的‘被擒泄密’,便不攻自破,甚至会成为突厥人卑劣无耻的笑柄。”
这个思路,与萧夜离不谋而合,也与他持续不断的搜寻行动目标一致。只是,谈何容易。
“我已经加派人手,悬赏也发了下去……”萧夜离眉头微蹙,“只是北境广袤,冰天雪地,搜寻难度极大。”
“我知道。”楚倾凰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北境详图前,目光落在驼峰山坳及其周边区域,“系统虽然无法精确定位,但可以辅助分析。根据幸存者的描述和当时的地形、战况,义兄最后出现的地点,以及他可能突围或……殉国的区域,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我们可以集中力量,重点排查几个最有可能的区域。”
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几个圈:“这里,这里,还有这片冰谷……生还的可能性极小,但找到遗骸或遗物的可能性,相对较大。”
萧夜离走到她身边,看着地图上被她圈出的、环境最为险恶的几个地方,心中明白,楚倾凰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同时也是在为她的义兄,争取最后的尊严与清白。
“好。”他沉声道,“我让玄影亲自带队,重点搜索这几个区域。活要见人,死……要见证!”
接下来的日子,雁回关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
搜寻楚南风下落的行动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紧锣密鼓地进行。而关内关外,关于谣言的零星议论,似乎也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渐渐平息下去,至少不敢再公开谈论。
楚倾凰除了处理伤兵营的事务,更多的时间则投入到利用系统辅助分析搜寻信息上。她调取了大量北境的地理、气候数据,结合幸存者的回忆,构建出数个可能性模型,不断修正着搜寻方向。同时,她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伤兵和底层士卒中,讲述一些楚南风过往英勇作战、爱兵如子的事迹,潜移默化地巩固着他忠诚勇毅的形象,以对抗那些恶意的污蔑。
萧夜离则忙着整军、布防、安抚地方。他深知,稳固的边防和安定的后方,才是应对一切风波的根本。他处理政务军务愈发沉稳老练,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在北境军民中的威望日隆。
这一日,天空依旧飘着细雪,一骑快马顶着风雪,自南而来,驰入雁回关。马上骑士身着禁卫服饰,背插令旗,赫然是来自京城的信使。
信使带来的,并非圣旨,而是一封盖有中书门下印信的公文,以及一个令人有些意外的消息——朝廷派遣的慰军及巡查使团,已从京城出发,不日将抵达雁回关。
使团以宗正寺卿、一位辈分颇高的老王爷为首,成员包括兵部、户部的官员,以及……几位御史台的言官。明面上是慰劳有功将士,核查军功,体察边情,但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来了。”萧夜离看完公文,语气平淡,将公文递给一旁的楚擎天和楚倾凰。
楚擎天冷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怕是慰军是假,来找茬是真!”
楚倾凰快速浏览着公文,目光在几位御史的名字上略微停留。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当初在紫宸殿上,直言女子随军不合礼制的王御史。
“该来的,总要面对。”楚倾凰放下公文,神色依旧平静,“正好,也让他们亲眼看看,这北境将士是如何用血肉守护国门的。看看这雁回关内外,可有半分‘拥兵自重’的景象!”
萧夜离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冷峭的笑意:“倾凰所言极是。他们想看,便让他们看个清楚明白。传令下去,依制准备迎接使团。关内一切照旧,无需刻意准备,更不许弄虚作假!”
“是!”
使团将至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在关内引起了一些细微的涟漪。有期待,有不安,更多的,则是一种被审视的不适感。
数日后,一个风雪稍歇的午后,朝廷使团的车驾,在数百禁卫的护送下,抵达了雁回关。
旌旗招展,仪仗森严,与关隘肃杀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萧夜离率领楚擎天等一众将领,在关门前相迎。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银质面具遮面,身姿挺拔如松,立于众人之前,气度沉静而威仪自成。
使团为首的老王爷,须发皆白,面容和善,在下属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笑呵呵地与萧夜离见礼,说着“殿下辛苦”、“将士们劳苦功高”之类的场面话。
随行的官员们则神色各异,有的面带好奇打量着这座闻名已久的雄关,有的则目光闪烁,暗中观察着萧夜离及其麾下将领的神情态度。那几位御史,更是板着脸,一副秉公执法的模样。
楚倾凰并未出现在迎接的队伍中,她依旧在伤兵营忙碌。这是萧夜离的意思,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在局势未明之前,她这个“争议人物”,不宜过早暴露在使团审视的目光下。
当晚,萧夜离在关内设下简单的接风宴,款待使团一行。宴席谈不上奢华,多是北境本地出产的牛羊肉和烈酒,气氛在老王爷刻意营造下,倒也还算融洽。
然而,宴席过半,一位随行的兵部员外郎,看似无意地提起了野狼谷和焚粮之战,言语间对楚倾凰随军并参与战事表示了些许“好奇”。
帐内的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楚擎天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萧夜离却已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员外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楚参军医术通神,于野狼谷救护伤员无数,更于关键时刻,以先帝亲赐穿云弓,救本王于毒箭之下。其功,已记录在军功簿中,上报兵部。莫非,员外郎觉得,挽救主帅性命、保全数万大军医疗之责,算不得功劳?还是觉得,先帝赐弓,不足以令其护卫主帅安危?”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员外郎顿时面红耳赤,讷讷不敢再言。
老王爷连忙打圆场:“呵呵,殿下言重了。楚参军巾帼不让须眉,有功于国,有功于军,老夫亦是钦佩。来,喝酒,喝酒!”
这一次小小的交锋,暂时被压了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只是开始。
宴席散后,萧夜离回到大帐,楚倾凰已在帐内等候。
“如何?”她递上一杯热茶。
萧夜离接过,抿了一口,淡淡道:“不过是试探罢了。真正的风波,还在后头。那位王御史,席间可是一言未发。”
楚倾凰了然。沉默的,往往才是最难对付的。
“搜寻那边,有消息吗?”她更关心这个。
萧夜离摇了摇头:“玄影尚未传回消息。那几个区域环境太过恶劣,搜寻进度很慢。”
楚倾凰沉默片刻,道:“使团在此,我们更需尽快找到证据。否则,流言一旦被他们坐实,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呼啸着拍打着帐幕。
在这冰与火的边关,一场关乎忠诚、名誉与未来命运的无形之战,随着朝廷使团的到来,正式拉开了序幕。风雪故人来,带来的却未必是暖意,也可能是更彻骨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