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司内，烛火摇曳，映着沈观灯清冷的侧脸。
她并未看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而是凝视着眼前碎镜中，夜嚣子那张焦黑的面容。
他一遍遍练习着《焚心调》的最后一句唱腔，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带着一股死而复生的决绝。
那声音初时破败，像是锈死的门锁被强行扭动，金属摩擦间迸出刺耳的刮擦声；但随着魂力凝聚，竟逐次清晰，似有金石之声从中透出——每一次发声，都像在烧熔残破的喉骨，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焦味与血气。
指尖触碰镜面时，冰凉的玻璃竟微微震颤，仿佛那声波已化为实质，在虚空中激起涟漪。
沈观灯看着镜中那双燃起光的眼，轻声道：“你已不再是祭品，而是证人。”
她取出一枚封存已久的魂玉，其内封印着一段呜咽般的音律，“我把你的声音录进了‘鸣冤铃’，今日，让它响彻三界。”
翌日，午时三刻。
扬州府上空，风云骤停。
一片厚重的铅云毫无征兆地压下，却不降雨，反而在正中央撕开一道巨大的涡旋。
就在此前一夜，沈观灯已将夜嚣子的血书、长乐班遗谱、三百七十二卷焚毁唱本名录，尽数录入“幽冥陈情碑”，以司主之名，提请“功过轮盘”现世昭告。
此刻，正是天道回应之时。
涡旋深处，金光与黑气交织，一个巨大无朋的轮盘缓缓降下，悬于云海之上，其形制古朴，大如山岳，三界六道，无论神佛妖魔，皆清晰可见。
“是冥府的‘功过轮盘’！”有见识的玄门修士失声惊呼。
轮盘分阴阳两面。
阳面流转着温润的金色光华，记录受祀者在阳世所积善行与信众的纯净愿力；阴面则翻涌着粘稠如墨的黑雾，显化其生前死后的所有隐罪、秽行与未偿之债。
万众瞩目之下，轮盘中心，四个古篆大字缓缓浮现——文乐正神。
刹那间，阳面金光大盛，却也仅是薄薄一层，如同劣质金箔，一吹即散。
紧接着，阴面黑雾陡然炸开，如地狱之门洞开，翻涌的雾气中，一幕幕画面，一条条罪状，如烙铁般烫印其上！
每一条罪状显现时，空中便响起沉闷的雷音，仿佛天道亲自宣判；百姓耳畔嗡鸣不止，心头压抑得几乎窒息。
“永和三十七年，为垄断金陵戏曲行当，纵火焚毁‘长乐班’戏台，致七十四名伶人葬身火海！”
话音落处，有人闻到了焦木与皮肉烧灼的气息，热浪扑面而来，恍若置身当年火场。
“永和三十九年，勾结江宁县令，以‘淫词艳曲’为名，查抄‘百花社’，强占其地契。”
一名老妇人猛然跪倒，颤抖的手摸向怀中泛黄的地契副本——那是她祖母拼死藏下的证据。
“永和四十二年，买凶刺杀名角‘玉芙蓉’，只因其新编《踏莎行》夺去自家班社风头。”
人群中一位盲眼琴师突然泪流满面，指尖拨动断弦，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十二条款款如刀，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当最后一条显现时，整个扬州府陷入了死寂。
“以‘净化音律、匡正风气’为由，上奏天庭，获批销毁民间‘非正统唱本’三百七十二卷，其中，正包括《焚心调》全本！”
此言一出，仿佛巨锤砸在冰面。
文乐正神赖以成神、标榜自身“教化之功”的根基，在天道凭证面前，被彻底击碎！
“嗡——”
功过轮盘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与此同时，扬州府中心，那座宏伟的文乐神庙内，一声巨响轰然炸开。
在无数信众惊恐的目光中，那尊高坐神坛、俯瞰众生的“文乐正神”金身，双膝处迸裂出蛛网般的裂痕，竟“砰”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就在神像轰然跪倒的刹那，远在幽冥司的沈观灯猛然抬头——她手中那盏共治灯剧烈震颤，映出整座扬州的信仰流向图谱正在剧变。
“时机到了。”她站起身，衣袖一挥，望楼四周浮现出数十面监控水镜，映照城中每一寸香火流动。
“就是现在！”沈观灯眼中寒芒一闪，手中一道令牌掷出，“青蚨娘，启动‘香火追溯令’！”
一道无形敕令瞬间覆盖全城。
所有曾向文乐神庙供奉过香火的百姓，脑海中同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尔等所信非神，乃是杀人凶犯。天道为证，罪孽昭彰。今幽冥司开方便之门，凡愿退出信仰者，可凭心念，将未耗尽之愿力，转赠于城中任意‘异形代言人’！”
话音刚落，又补上一句，精准传入每一个人的识海：“转予夜嚣子者，可凭此念，获赠《焚心调》失传残谱一份——非纸非物，乃魂印传承，入梦即得。”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彻底哗然！
“骗子！他竟然是个杀人放火的凶手！”
“我的天，我拜了十几年杀人犯！”
“退！必须退！这香火，喂了狗都比给他强！”
第一批响应者是城南老伶人李三弦。
他曾藏匿《焚心调》手抄本三十年，如今当街砸碎神龛，率弟子抬棺游街，悲歌一路。
消息经“共治灯网络”实时推送，图文并茂，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扬州城中，那原本源源不断流向神庙的金色香火洪流，竟猛地一滞，随即如江河倒灌，决堤改道！
青蚨娘面前的算盘光影疯狂跳动，她语速飞快地报着数据：“司主！三时辰内，原属文乐正神的七成愿力已被分流！其中四成，精准流向夜嚣子！其余三成，散入城东护林的山魈、渡口救人的慈渡水妪等数十位野祀身上！”
城中景象更是蔚为壮观。
无数百姓冲出家门，自发组织起“赎谱队”，将家中私藏的、险些被销毁的戏曲孤本，徒步百里，郑重地送往城郊那座简陋的碎镜祠。
他们要用行动，赎回被谎言埋葬的艺术，也赎回自己被蒙蔽的信仰。
沈观灯站在幽冥司的望楼上，看着香火图谱上那道代表夜嚣子的光柱疯狂暴涨，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低声对身旁的陆知微说：“看，忏悔也能发电。”
州府权贵集团彻底震怒。
一封加急奏表，由八百里加急的仙鹤直送天庭：“幽冥司一介野鬼，蛊惑人心，煽动信众叛神，颠覆正统，实乃三界未有之妖祸！恳请天庭降下雷罚，以正视听！”
天庭反应极快，一道金光璀璨的谕令撕裂云层，威严的声音响彻天际：“幽冥司妖首沈观灯，藐视天威，扰乱香火秩序，罪不容恕！即刻查封扬州共治灯，将沈观灯拘押上天庭问罪！”
谕令如山，携着煌煌天威压下，眼看就要落在幽冥司上空。
突然，一道清冷的剑光横贯长空！
谢无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云端，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托着那枚监察三界的令牌。
只见他屈指一弹，令牌瞬间化作千道缠绕着幽冥法则的金锁，“锵锵锵”一阵密集的金属撞击声后，竟将那道天庭谕令死死钉在了半空，动弹不得！
那千道金锁每一道都刻着古老的判词律文，缠绕着不属于人间的法则之力。
谢无歧指尖渗出血珠，滴落在云层之上，竟凝成一朵朵墨莲——那是使用禁忌权限的代价。
“功过轮盘乃天道凭证，裁决未毕，何来定罪？”谢无歧的声音冷峻如冰，传遍三界。
他目光扫过云层之上那些隐匿的神君气息，一字一句道：“百姓改信，是因真伪易辨，善恶分明，岂能归咎于揭露真相之人？今日锁灯，明日便可锁心——帝君们，你们想锁到几时？”
三界之内，一片死寂。天庭之上，再无声息。
沈观灯甚至没多看谢无歧一眼，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手。
她抓住这宝贵的喘息之机，立刻推出了下一步计划。
“陆知微，将‘黑名单对照表’，全境公示！”
一张巨大的光幕，在扬州、金陵、乃至周边七州府的共治灯网络上同步展开。
光幕左侧，是天庭颁布的《正统形象名录》中，三十位被评为“仪态合规、堪为表率”的正神名单。
光幕右侧，则是幽冥司通过“溯愿回响”秘术解析出的真实“业绩”：结合冤魂控诉、香火残影、古卷比对而成。
结果，触目惊心！
三十位正神，十五位有贪墨香火、中饱私囊的明确记录；九位身负命案，手上沾着凡人的血；更有三位，曾为确立信仰，不惜屠戮村庄立威！
最顶端，最讽刺的一条是：此名录的首席审核官，被誉为天庭道德标杆的“礼德神君”，其成神功德，竟是百年前盗用了另一位兵解散仙的毕生善果！
光幕右栏下方浮现一行小字：“证据链等级：六成确凿，四成推演。欢迎各界举证补遗。”
“灯奴十二！”沈观灯再下一令，“七州同步，举办‘照牌夜’！凡我幽冥司‘反诈镜’所及之处，百姓手持此镜，对准家中供奉神牌。若镜中显现神只腐败之相，即可当场申请‘信仰退款’！”
一夜之间，风暴席卷七州！
无数百姓举着巴掌大的小镜子，照向了自家的神龛。
镜光之下，有的神牌依旧金光温润，有的却瞬间黯淡，甚至浮现出青面獠牙、周身腐臭的恐怖幻象。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孩童啼哭，老人捶胸顿足。
上百座香火鼎盛的小庙，一夜之间香火断绝，庙中神像光芒尽失，沦为土偶木胎！
就在幽冥司捷报频传之时，陆知微面色凝重地疾步而入：“司主，西境急报！一名被《正统形象名录》剔除的‘蛇尾河神’，因不堪受辱，率领麾下百妖举旗造反……他还说，那些被打压的野祀都说，‘扬州点亮了一盏不该亮的灯’。”
沈观灯眼中的喜悦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忧虑：“火种落地，也怕失控成燎原之灾。”
她召集所有核心成员，声音无比严肃：“只破不立，终将引来更大的混乱。我们不能再满足于打‘个案’，我们要建立新的‘规则’！”
当夜，她回到书房，摒退众人，亲自执笔，在一张崭新的魂纸上，写下了五个大字——《幽冥司十约》。
其首条，笔锋凌厉，力透纸背：**香火归于民，信则灵，伪则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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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远在扬州府那座死寂的神庙内。
青蚨娘忽然瞳孔一缩：“司主！文乐神庙残留愿力波动异常！”
只见那尊屈辱跪倒的金身，膝盖裂痕深处竟渗出缕缕焦烟，宛如呼吸。
紧接着，一只焦黑干枯的手破壳而出，指节分明，掌心纹路竟是半阙《焚心调》的工尺谱。
皮肤接触空气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炭火复燃。
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一个佝偻的人影，正用一种极为痛苦而坚韧的姿态，缓缓从神像残骸内部，一寸寸地……爬了出来。
他抬头，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是文乐正神。
是当年本该死于火海的首席乐师，夜嚣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