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稀薄的灰白笼罩着天津卫的上空。
城西的第三练兵场,已被清空得一干二净。
原本喧闹的操练声、口号声全部消失,只剩下风吹过空旷场地的呜咽。
夜祁与冷青璃并肩站在练兵场的中央。
他身上的军装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深色的衣裤在微光中,让她整个人几乎要融入这片肃杀的黎明。
“李占魁的兵,胜在人多,杂乱,悍不畏死。”
夜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平直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的部队,成分复杂,有收编的土匪,有抓来的壮丁,军纪与配合,一塌糊涂。”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黄铜子弹,在指尖缓缓转动。
“对付这种敌人,不能硬碰硬,要用一把尖刀,精准地刺穿他们的阵型,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停下转动子弹的动作,屈指一弹,那枚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几十米外的一个木制靶心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打算从新兵里,挑出五百个最有血性的,组成一支敢死队。”
“我会亲自操练他们一套新的冲锋阵法,‘长蛇破军’。”
他说着,用脚在地上划出一个简单的箭头形状。
“阵型如蛇,专攻一点,一旦撕开敌军的口子,便长驱直入,直取中军。届时,李占魁那样的乌合之众,必将自乱阵脚。”
冷青璃安静地听着,她能想象出那幅画面。
五百名精锐,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插入松软的黄油之中。
这是属于夜祁的,属于凡人战争的逻辑。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城墙轮廓。
“安倍旬的目的,不只是挑起战争。”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他想要我,也想要你身上的镇魂玉,更想要老宅密室里的昙魂玉。他一定会派他的阴阳师混在军中,用妖术从内部瓦解我们的防御。”
夜祁转过身,他布满红丝的眼眸里,映着她清冷的脸。
“我知道。”
他从军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丝绸布包,打开,里面是碾得极细的白色粉末。
一股与他身上相似,却又微弱许多的气息散发出来。
是镇魂玉的粉末。
“这五百人,每人都会配发一枚护身符,里面会掺入这些粉末。”
“它不能完全抵御妖术,但足以让我的士兵在被迷惑的瞬间,保持一丝清明。这一丝清明,就足够了。”
他的准备,远比她想象的要周全。
冷青璃的心底,那股因为被当做“战争借口”而升起的愤怒,慢慢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一种名为“并肩”的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主动上前一步。
“这还不够。”
夜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她继续。
“天津卫有三座主城门,东、南、北。战事一起,这三处必然是敌军主攻的方向。”
“我可以在这三处,设下‘幻羽妖力阵’。”
她伸出自己的手,一缕淡青色的妖力光华,在她白皙的指尖萦绕、跳动。
“这是我之前用来布置暗卡阵法的升级。需要消耗我大量的妖力,一旦布成,就能在城门外制造大范围的幻境,足以迷惑敌军一到两个时辰,为城内的部署争取时间。”
“而且,”她补充道,“这个阵法能与我的感知相连。只要有任何非同寻常的术法力量进入阵法范围,我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安倍旬的阴阳师,将无所遁形。”
她抬起眼,迎向夜祁的审视。
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审判的囚鸟,而是主动亮出自己獠牙的武器。
空气安静了片刻。
夜祁看着她指尖那缕纯净而强大的妖力,又看了看她那双不再躲闪的眼。
他缓缓点头。
“好。”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是全然的信任与接纳。
这一个“好”字,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分量。
它代表着,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他的囚宠,而是他的战友。
……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天津卫都进入了一种高速运转的备战状态。
城西的练兵场,日夜不休。
夜祁亲自挑选出的五百名新兵,正在进行着地狱式的训练。
他没有教他们复杂的战术,只让他们重复练习一件事——冲锋。
三人一组,十组一列,组成一条尖锐的“长蛇”。
他要求每一个人,眼中只有前方,心中只有命令,无论身边发生什么,炮火、惨叫、甚至是同伴的倒下,都不能让他们停下冲锋的脚步。
“你们的护身符,是督军的庇佑!”
赵参谋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地对所有士兵训话。
“它能让你们在妖邪面前,心神清明!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督军与你们同在!”
士兵们看着站在场边,如同一尊黑色山峦般沉默的夜祁,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的压迫感和掌控力,心中的恐惧被一点点挤压出去,转化成了狂热的崇拜。
与此同时,冷青璃也在行动。
她带着碧梧,在赵参谋派出的亲卫队的护送下,依次前往东、南、北三座城门。
她没有靠近人来人往的门洞,而是选择了城墙内侧一处僻静的角落。
她伸出右手,轻轻按在冰冷粗糙的城墙砖石上。
淡青色的鸾鸟妖力,从她的掌心缓缓涌出,像拥有生命的活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巨大的城墙肌理之中。
她闭上双眼,感知着自己的力量顺着城墙的脉络,向外蔓延,覆盖住城门外方圆数百米的区域,然后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沉寂下来。
东城门,顺利完成。
南城门,顺利完成。
当她在北城门,进行最后布置的时候,正将大量妖力注入城墙深处,心神高度集中的她,身体忽然没来由地一颤。
一股极其细微的空虚感,从她妖力的本源深处一闪而过。
那感觉十分奇怪,就好像一个原本装满了水的木桶,被人悄悄凿开了一个看不见的细小孔洞,虽然大部分的水还在,但桶,已经不再是完整无缺的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脸色微微发白。
“小姐,怎么了?”
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碧梧,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冷青璃皱起眉头,再次沉下心神,仔细探查自己的妖力。
那股空虚感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妖力依旧充沛,运转也毫无滞涩。
或许……是这几天消耗太大了吧。
她这样想着,将那丝疑虑强行压了下去,完成了最后的阵法布置。
夜幕再次降临。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沙盘旁,夜祁和冷青璃相对而立。
他刚从练兵场回来,身上还带着硝烟和汗水的味道。
而她,则因为妖力消耗过度,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他用指挥杆在沙盘上推演着敌军可能的进攻路线,而她则闭着眼睛,感知着自己刚刚布下的三座大阵。
“东门外三里,有一支约三百人的骑兵队在徘徊,没有妖术波动,是李占魁的常规斥候。”
冷青璃忽然开口。
夜祁手中的指挥杆停下,正好点在东门外三里的位置上。
分毫不差。
他的唇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低笑。
有她在,整个天津卫的防御,就像是多了一双无所不见的眼睛。
“北门方向,民众已经疏散完毕,卫戍部队完成了防御工事的加固。”
“南门……”
冷青璃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猛地睁开双眼,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凝重。
“南门方向,有东西在试探我的阵法。”
夜祁抬起头,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瞬间变得锐利。
“是什么?”
“不是妖气,很阴冷,很滑腻,和那天在安倍旬身上感觉到的力量一模一样。”
冷青璃的声音有些急促。
“它没有强行闯入,只像一条毒蛇,在阵法的边缘游走,寻找着最薄弱的环节。”
安倍旬,动手了。
夜祁转身,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拨号盘发出一串急促的“咔哒”声。
“赵参谋。”
他的声音,恢复了军令的冷硬。
“带上三枚‘镇魂钉’,去南城门。不要声张。”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沙盘上南门的位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正在窥探的敌人。
“不管你看到什么东西,只要它敢把爪子伸进来,就把它给我……死死地钉在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