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祁的起居室里,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一室的湿冷驱散了些许。
冷青璃裹着厚实的羊毛毯,手里捧着一杯滚烫的姜茶,可指尖依旧泛着凉意。
夜祁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爽的常服,他没有坐,只是站在窗边,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他下达的一连串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在整个督府高层传达开来。
那份由细作亲口画押的供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在那些刚刚还在议事厅前慷慨陈词的将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城防司令部内,灯火通明。
李宗霖,那位嗓门洪亮、脾气火爆的副将,正死死盯着传到他手里的供词副本。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握着纸张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捏得发白。
“安倍旬……离间计……‘妖女祸国’的谣言……”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每念出一个词,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他想起了自己在议事厅前是如何言之凿凿,是如何带着一群同僚逼迫督军,甚至说出了“斩妖女以安军心”的混账话。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耿直和忠诚,竟成了敌人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狠狠地捅向了自家的督军。
他不是在为天津卫请命,他是在逼着夜祁自断臂膀,亲手将盟友推向深渊。
一股灼人的羞愧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仿佛被当众甩了无数个耳光。
“啪!”
李宗霖猛地一拍桌子,那份供词被他狠狠砸在桌面上。
“我们……我们都成了小日本手里的蠢货!”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懊悔与愤怒。
旁边几位同样参与了上书的将领,个个面如土色,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自诩为天津卫的铁骨脊梁,此刻却发觉,自己的骨头,差点被一个阴阳师的阴谋给敲断了。
这一夜,对于督府的将领们而言,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但督府内的空气比下雨时还要凝重。
议事厅内,夜祁端坐主位,神情肃然。他的左手边,破天荒地设了一个座位,冷青璃就坐在那里。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蓝色旗袍,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安静地坐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
厅门打开,以李宗霖为首的十几名将领鱼贯而入。
他们脱下了军帽,个个神情肃穆,步伐沉重。
他们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到了大厅中央,在距离夜祁和冷青璃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扑通!”
李宗霖双膝一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身后那十几名将领,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整个议事厅,瞬间鸦雀无声,只有他们军装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夜祁没有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冷青璃则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身体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夜祁,却只看到他线条坚毅的侧脸。
李宗霖抬起头,那张粗犷的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羞愧与郑重。
他没有看夜祁,而是直视着冷青璃。
“冷小姐。”他的声音沙哑,早已没了昨日的嚣张跋扈。
“我,李宗霖,代表所有误信谣言的弟兄,向您请罪!”
他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等有眼无珠,轻信奸人谗言,误会您通敌卖国,更逼迫督军……要对您不利。是我等愚蠢,不分黑白,险些铸成大错,让亲者痛,仇者快!”
“我李宗霖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要打要罚,我李宗霖绝无半句怨言!”
“请冷小姐……原谅我等的过错!”
他身后的将领们齐声低吼:“请冷小姐原谅!”
这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里回荡,充满了愧疚与恳切。
他们都是铁铮铮的汉子,此刻却心甘情愿地向一个他们昨日还称之为“妖女”的女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冷青璃站了起来。她看着跪在面前的这群军人,他们身上有硝烟的味道,有铁血的气息。
他们或许鲁莽,或许有偏见,但那份守护天津卫的心,却是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越而平稳地响起:“诸位将军请起。”
李宗霖等人没有动,依旧跪在那里。
冷-璃往前走了两步,亲自走到李宗霖面前。
“李副将,还有各位将军。你们的心情,我明白。你们所做的一切,初衷都是为了天津卫的安危,并非有意针对我个人。”
她的话,让李宗霖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错愕。他以为会等来斥责,或者冷漠的无视,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番话。
“如今,真正的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三日之后,天津卫便要面临一场血战。我们内部的误会,既然已经解开,就该让它过去。”
冷青璃的语调不疾不徐,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现在,我们不应再纠结于过往的错失,而是应该同心协力,共御外敌。”
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冷青璃,虽是一介女流,但也愿与诸位将军一道,与督军一道,共同守护天津卫。不知诸位将军,可愿摒弃前嫌,接纳我这个‘编外’的战友?”
一番话说完,整个议事厅落针可闻。
李宗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身形单薄,但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超越性别的胸襟与气魄。
他脸上的羞愧更深,随即化作了由衷的敬佩。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冷青璃,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冷小姐大义!我李宗霖服了!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天津卫的守护神!谁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等誓死追随督军与冷小姐,共守天津卫!”其余将领也纷纷起身,齐声宣誓,声震屋瓦。
至此,督府内部最大的裂痕,被彻底弥合。军心,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
夜祁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都起来吧。”
他站起身,走到冷青璃身边,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然后,他看向那群神情激昂的将领。
“既然家里的事,都理顺了。那也是时候,该处理一下外面的麻烦了。”
他的话锋一转,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夜祁没有走向墙上挂着的军事地图,也没有走向沙盘。
他牵着冷青璃,转身走向议事厅主位后方那面雕刻着猛虎下山图的巨大紫檀木屏风。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他抬起手,在猛虎的眼睛上,依序按动了几下。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面沉重的紫檀木屏风,竟从中间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盘旋向下的石阶。
一股混杂着尘土与奇异檀香的古老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
夜祁侧过头,对上了李宗霖震惊的脸。
“李副将,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我夜家凭什么能镇守天津卫百年吗?”
他牵着冷青璃,率先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回头看着身后那群目瞪口呆的将领。
“都跟上。我带你们去看看,这场仗,我们真正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