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尽头,那个快步走来的年轻军官,身形挺拔,军帽下的眉眼冷硬如刀刻。
夜骁。
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冷青璃全身的血液,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又被灌入了极北的冰碴。
是那张脸。
那张在第二世的记忆里,高站在监斩台的叶新!
刚刚才被夜祁用信任与守护勉强粘合起来的心,在这一刻,再一次“咔嚓”一声,碎裂成了无数片。
她抓着夜祁衣袖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才回笼的暖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彻骨的寒。
夜祁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侧过头,看到她脸上刚刚才浮现出的那一点血色,又一次褪得干干净净,那双重新燃起光亮的眸子,也瞬间被惊恐与戒备所覆盖,仿佛一只受惊的鸟,又缩回了满是尖刺的壳里。
他眉心蹙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了快步走来的副官夜骁。
“督军!”夜骁站定,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沉稳有力。
他似乎有紧急军情要汇报,但当他的余光扫到督军身后的冷青璃时,动作还是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冷青璃的身体,往碧梧的身后缩了缩,那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无法抑制的排斥。
夜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掠过一丝烦躁。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夜骁产生如此大的反应,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不适合追问。
他往前站了半步,高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将冷青璃完全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何事?”他开口,语调恢复了平日里那种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的冷硬。
夜骁目不斜视,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汇报:“督军,日本阴阳寮的特使,刚刚递了拜帖,人已经到了议事厅。指名,要见您。”
日本阴阳寮?
夜祁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安倍旬。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刚刚击退邻省的进攻,城内人心稍定的时刻,这个优雅的疯子,又想玩什么花样?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冷青璃,又看了一眼地牢通往外界的长廊。
去祠堂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
“碧梧,”夜祁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扶小姐回地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碧梧立刻应声,扶住了冷青璃。
冷青璃没有反抗,她只是隔着夜祁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叫夜骁的男人,然后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祁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这才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议事厅走去,军氅的下摆在空中划开一道凌厉的黑色弧线。
夜骁紧随其后。
督府,议事厅。
檀香的烟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剑拔弩张的氛围。
安倍旬安然地坐在客座上,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手中把玩着一柄黑色的折扇。
他似乎很有耐心,端起亲兵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然后才将茶杯轻轻放下。
就在此时,议事厅厚重的木门被从外推开。
夜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外面罩着同色的马甲,少了几分军人的肃杀,却多了几分世家掌权者的威压。
“安倍先生,别来无恙。”夜祁走到主位上坐下,声音听不出喜怒。
“夜督军风采依旧。”安倍旬展开了手中的折扇,露出了扇面上那只振翅欲飞的三足乌鸦,八咫鸦。
那乌鸦的眼睛是用黑色的丝线绣成,在议事厅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
他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真的是一位前来拜会老友的使者。
“听闻夜督军前几日大破邻省敌军,守住了天津卫的安宁,旬在此,先要恭贺督军了。”
夜祁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没有接话。
对于这种虚伪的客套,他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懒得回应。
安倍旬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了正题,那双含笑的眼睛里,却透出毒蛇般的精光。
“不过,外患虽平,内忧仍在啊。”他摇着折扇,慢悠悠地开口,“旬听说,那引来祸端的鸾鸟半妖,至今还被督军囚于府中。百姓虽然暂时被安抚,但妖物不除,人心终究难安。”
“夜督军,”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语气,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现在,正是彻底根除此獠的最好时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夜祁脸上可能会出现的任何表情。
可惜,夜祁的脸,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岩石,看不出任何缝隙。
安倍旬也不气馁,他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诱饵,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可以帮你。”
“我安倍家,愿率麾下所有阴阳师,布下‘绝灵之阵’,助你将那只鸾鸟半妖彻底净化,永绝后患。”
议事厅里,只剩下他循循善诱的声音。
“当然,我们也不能白白出手。”他终于图穷匕见,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贪婪,“事成之后,我只要天津卫东部的三座城池,不多不少,刚刚好三座。”
“夜督军可以放心,我们并非要与你争夺地盘,只是想在那边,设立几处‘驻妖据点’,用以研究和管理华界失控的妖物罢了。”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每一个字眼都经过了精心的包装。
看到夜祁依旧不为所动,安倍旬又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他自认为最致命的筹码。
他身体向后靠去,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椅背里,姿态悠闲而又傲慢。
“督军若担心百姓的舆论,也大可不必。”
他轻笑一声,折扇“啪”地一下合拢,握在掌心。
“我自有办法,在城中制造几场‘妖女作乱’的假象,让那些愚昧的百姓,主动跪在督府门前,哭着喊着,求您处决了那个妖女。”
“届时,你既能除去心腹大患,又能收获万民拥戴,岂不……一举两得?”
他凝视着夜祁,等待着他的答案。
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个野心勃勃的军阀,能够拒绝这样一份送上门的、毫无风险的、一本万利的交易。
夜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议事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被说动的痕迹,反而浮现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令人背脊发凉的森然。
他看着安倍旬,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安倍先生的提议,听起来确实很诱人。”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也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牢牢地锁定了安倍旬。
“只是,祁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先生。”
“驻妖据点……是做什么用的?”
夜祁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审问意味。
“是像养狗一样,把那些妖物圈养起来,加以利用?”
“还是说……”
他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生,却用一种更具压迫力的方式,给出了那个最可怕的答案。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