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塔顶层的静思室，成为了念雪归尘一夜斗争的见证。虚拟的月光透过舷窗，在地板上拉出他孤独而凝重的身影。他没有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座椅上，而是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头深深埋入膝间。
零的分析，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将“回归现实”计划背后的巨大风险和战略短视剖析得淋漓尽致。暂停，甚至永久搁置，从理性角度，从帝国整体的、长远的利益出发，无疑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和未来，牺牲少数人的愿望，这本就是残酷的领导者逻辑。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零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生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自取灭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他作为指挥官的理智。
然而，另一幅画面，另一种声音，却更加顽强地冲击着他的心防。那是老王在夜色中激动而绝望的脸庞，是他哽咽着说“必须回去看看”时眼中的执念；那是张研究员弟弟拖着伤腿，眼中却燃烧着归家希望的光芒；那是十七位回归者走进传输舱时，或决绝或忐忑的背影……
“帝国尊重你们的选择…” 这是他亲口做出的承诺，响彻在中央广场的上空，回荡在每一个帝国成员的心中。这份承诺，不仅仅是给予自由，更是建立信任的基石，是帝国在知晓自身为“虚拟”后，依然能够凝聚人心、共同面对未来的关键。
“一旦拒绝…” 念雪归尘痛苦地闭上眼。他几乎能预见到那可怕的后果。信任将如同破裂的冰面，瞬间瓦解。那些渴望回归的人会感到被欺骗、被抛弃，而更多留下的人，也会兔死狐悲，对帝国的承诺和未来产生深刻的怀疑。刚刚经历真相冲击、勉强稳定下来的民心，将遭受致命一击。届时，无需观者出手，帝国将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
理性与情感，整体与个体，承诺与生存……这些沉重的砝码在他心中反复衡量，天平剧烈地摇摆，却始终无法稳定。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一边是指挥官冷酷的职责，一边是作为“念雪归尘”这个人，对同伴、对承诺的坚守。
晨曦微露，虚拟的太阳即将升起，给同庆城镀上一层虚假却温暖的金边。念雪归尘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份挣扎和痛苦，却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决然所取代。
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违背承诺，不能亲手摧毁帝国赖以存在的信任基石。即使前路是万丈深渊，即使要背负巨大的风险，他也必须为那些渴望归家的人，点亮一盏灯，哪怕这盏灯的光芒微弱而危险。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制服，推开静思室的门。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沉重。
当念雪归尘在高层会议上，宣布将继续推进“回归现实”计划，并为申请者开启通道时，不出所料地引发了剧烈的震动。
“指挥官！请三思！”星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脸色铁青，“零典狱长的分析已经很清楚，这是在拿整个帝国冒险！为了十几个人，值得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星辰。”念雪归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承诺的问题，是信任的问题。帝国若失去信誉，比面对任何外部敌人都要可怕。”
曙光也忧心忡忡地补充：“技术风险依然存在，成功率并未有实质性的、安全的提升。我们这是在送他们去…”
“我知道。”念雪归尘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核心成员，“我知道风险，我知道代价。但我更知道，如果今天我们因为恐惧而背弃承诺，那么明天，就不会再有人相信我们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帝国将名存实亡。”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更具体的部署：“通道可以开启，但必须采取最高级别的保密和屏蔽措施，尽可能减小‘信息涟漪’。同时，通知所有申请者，明确告知他们当前已知的全部风险，由他们自己做出最终选择。帝国…不鼓励，但尊重。”
命令下达了，但如同零所预言的那样，当那份详细列明各种可怕可能性——意识崩解、记忆缺失、传输失败永久迷失、甚至可能引来观者打击——的风险告知书，连同那份理论上仅有百分之三十左右安全成功率的评估报告，摆在所有申请者面前时，原本燃烧的归家热情，仿佛被泼上了一盆冰水。
残酷的数据和冰冷的风险描述，让理想主义的冲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的深深恐惧和对自身“存在”的珍视。大部分申请者动摇了，退缩了。他们聚集在一起，脸上写满了挣扎和痛苦，低声讨论着，却没有人再敢轻易踏上那看似通往希望，实则可能直通地狱的传输台。
研究所地下核心大厅内，那排幽蓝色的传输舱静静地矗立着，散发着诱惑而危险的气息，却无人敢于靠近。一种尴尬而沉重的僵持局面形成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人心惶惶的时刻，一个身影越众而出，走向了那排冰冷的传输舱。是面具。
他的动作平静而从容，仿佛只是去进行一次普通的巡查。
“面具？”念雪归尘瞳孔一缩，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面具在距离最近的一座传输舱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闻讯赶来、聚集在观察廊道和大厅入口的念雪归尘、星辰、曙光、零以及众多申请者和研究人员。
“指挥官，诸位，”面具，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回荡在寂静的大厅中，“这个通道，需要有人去验证。需要有人告诉所有人，它究竟是希望之路，还是死亡陷阱。也需要有人，去确认‘外面’的情况。”
“不行！”念雪归尘断然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太危险了！你是帝国的支柱之一，不能冒这个险！”
星辰也急忙上前：“面具！别冲动！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曙光更是直接调出数据屏：“你的意识结构稳定度虽然很高，但逆向传输的未知变量太多，即便是你，成功率也不会比评估值高多少！”
众人纷纷劝阻，声音中充满了真挚的担忧与急切。
然而，面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仿佛看透了许多事情的笑容。
“正因为危险，才更需要有人去。”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脸上写满恐惧和犹豫的申请者，“我理解你们的害怕，这很正常。但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那么这条可能连接着‘真实’与‘根源’的道路，将永远被迷雾笼罩。”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念雪归尘，眼神坚定：“指挥官。我，或许是帝国高层中，唯一一个…曾经成功‘出去’过，并且依靠自身意志‘回来’的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就连零的电子眼也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进行快速的数据检索和确认。
面具继续平静地陈述：“在帝国早期，在我还无法完全适应两个身份的时候，我曾经因为一次意外的意识波动和现实世界的强烈刺激，短暂地脱离过这个虚拟世界，回归了现实。虽然时间很短，虽然过程很痛苦，但我确实做到了‘意识回归’并再次‘接入’。我对这个过程，对两个世界切换时的感受和冲击，有着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的、最直接的…‘经验’。”
他指了指那些申请者：“由我来进行这次实验，再合适不过。我的意识经历过这种转换，或许适应性更强，生存几率也相对更高。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我成功了，就能为后来者铺平道路，带回宝贵的数据。如果我失败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如果他失败了，他的牺牲将如同一盏熄灭的烛火，警示后来者此路不通，同时也为帝国规避了更大的、因大规模尝试而可能引发的灾难。
“这是我的选择，指挥官。”面具的声音异常平静，却重若千钧，“就像你尊重他们的选择一样，也请尊重我的选择。”
念雪归尘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与自己相似的、为了某种信念不惜一切的决然。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
大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坦然面对未知的青年身上。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面具最后对着念雪归尘和众人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然后毅然转身，步伐稳定地走进了那座散发着幽蓝光芒的传输舱。
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启动传输程序。”念雪归尘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下达了命令。
曙光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控制台上沉重地按下了启动键。
刹那间，整个传输大厅被刺目的白光吞噬！那光芒并非单纯的亮，而是蕴含着某种规则层面的剧烈扰动，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础代码都在为之震颤。低沉的嗡鸣声变成了尖锐的嘶鸣，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意识。监测屏幕上，代表着面具意识状态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新、跳跃，几乎超出了系统的承载极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念雪归尘的拳头死死握紧，指甲深陷入掌心。
零的眼中数据流奔腾如江河，他在全力记录和分析着这难得一见的、高强度的虚实交互数据。
传输过程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当那足以致盲的强光终于渐渐散去，尖锐的嘶鸣声也缓缓平息时，大厅内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和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监测屏幕——
代表着面具生命体征和精神活动的信号，消失了。
屏幕上，只剩下一条冰冷的、平直的基线。
失败了？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张研究员瘫软在地，老王等人面如死灰，星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连零，周身的能量波动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紊乱。
念雪归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他还是失去了他……
现实世界，某大学男生宿舍。
面具猛地从狭窄的单人床上坐起，动作之大险些撞到上铺的床板。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拆解后重新组装般的虚弱和不适。他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略带杂乱的环境。斑驳的墙壁，堆满书籍和杂物的书桌，屏幕上还暂停着游戏画面的笔记本电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泡面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窗外，是真实的、带着雾霾的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和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这一切，与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一个冰凉、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贴片，正紧密地贴合在皮肤上。这就是那个连接虚拟与现实的设备，那个将他，将成千上万的意识，拖入那个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世界的“门户”。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将其撕扯了下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刺痛感传来，随之一股更加真实的、属于这个物理世界的感知，如同潮水般涌遍全身——床单粗糙的触感，空气中微凉的湿度，身体久卧后的酸麻……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略显苍白、属于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手，又环顾这间狭小、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宿舍。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的大叫。
他的嘴角，反而缓缓勾起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带着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微笑。
这微笑中，有成功跨越生死边界的庆幸，有重回“故土”的恍如隔世之感，有对虚拟世界那些战友的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一种笃定。
他知道，这个被零判定为极度危险的实验…
非常成功。
他，面具，成为了第一个在帝国主导下，成功跨越虚实界限，安全回归现实的人。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回归，更是一个点燃在无尽黑暗中的、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希望烛火。
（第一百零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