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透过古老道观的雕花窗棂,洒在萧月的眼睫上,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没有灵魂被撕裂的虚弱感。恰恰相反,她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四肢百骸间,一股温暖而纯净的气息正在缓缓流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滋润着每一寸干涸的土地。那些在【魂之嵌合】仪式中留下的暗伤,在与魏长卿最终对决时耗尽心神的创口,都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朴素的静室,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她能感觉到,这香气不是来自熏香,而是这片天地本身散发出的味道。
“醒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尘端着一碗清水走了进来,他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内敛,却又深邃得如同夜空。如果说以前的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容纳着利剑的整片天地。
萧月点了点头,接过水碗,清冽的泉水入喉,化为一股精纯的灵气,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这时,她的感知中,出现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她的世界,仿佛被赋予了新的色彩。她能“看”到,在这座道观的广场上,有两百多个微弱但顽强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人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初窥修行门径的喜悦,还有深藏心底、未曾消散的悲伤……这些驳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却被一股更宏大、更平和的力量笼罩着,显得井然有序。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知维度,是她“人性灯塔”能力在太虚观纯净灵气的滋养下,因祸得福的升华。她不再只是被动承受痛苦的道标,而是能主动洞察人心的共鸣者。
而后,她将感知投向了眼前的陆尘。
她看到的,不是光点,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渊海。这片海,无悲无喜,无善无恶,却又包容着一切悲喜与善恶。它就在那里,构成了这片天地的基石,沉稳而坚定。她这才真正理解了,陆尘重铸后的【通天道基】,究竟是怎样一种宏伟的存在。
“感觉怎么样?”陆尘轻声问道。
“很好,前所未有的好。”萧月放下水碗,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能感觉到他们。每一个人的情绪,都很清晰。”
“这是好事。”陆尘并不意外,“你的道,本就与‘人心’相连。在这里,它只会变得更强。”
他顿了顿,将之后发生的一切,包括流浪者的到来,他如何开门筛选,以及第一堂【守心吐纳法】的传授,都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萧月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她没想到,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陆尘已经将他“传道者”的理念,付诸了实践。这座曾经孤悬于世外的仙山,终于有了第一缕人间烟火。
“你做的,是对的。”她由衷地说道。
陆尘却摇了摇头,神情恢复了凝重:“但我们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
他带着萧月走出静室,穿过回廊,来到了观星台。在那面如同水镜般的池子前,陆an尘伸手一点,池水中清晰地映出了净土边缘的景象。
那支如同黑色岩石般潜伏着的【铁鸦卫】,散发着冰冷而致命的气息。
“铁鸦卫……”萧月看到那熟悉的制式甲胄和徽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审判庭最锋利的刀,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
“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半日有余。”陆尘说道,“为首的叫何晏,代号‘手术刀’,是个极度冷静的执行者。”
萧月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点了点头,沉声道:“何晏只是刀刃,他没有决策权。这么大的阵仗,甚至触发了【黑城警报】,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的人物在指挥。是谁?”
陆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知着什么。他新铸的道基与这片天地隐隐相连,让他能捕捉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来自法则层面的信息流。
“他们的通讯中,提到了一个代号。”陆尘缓缓说道,“【铁面】。”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萧月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厌恶、忌惮与无力的复杂情绪。她的身体甚至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仿佛听到了某种天敌的名字。
“怎么了?”陆尘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萧月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平复下心绪,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干涩:“何晏是刀,那【铁面】……就是握着刀的手,甚至可以说是锻造这把刀的意志本身。”
她转过头,看着陆尘,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叫西蒙,【铁面】西蒙。是我还在审判庭时的同事,不,应该说是前辈。他是【铁律】最忠诚、最狂热的信徒。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灰色地带,不存在人情,甚至不存在‘人性’这个变量。一切事物,只分为‘秩序’和‘异常’。而所有‘异常’,都必须被格式化,被彻底清除。”
她回忆起了一些往事,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曾亲眼见过,他为了执行一次‘区域净化’,将一个混杂着上千名平民和十几个低阶诡异的街区,连同地下管道系统,一同用符文炸弹夷为平地。事后,他的报告里,只有一行字——‘清除了11个异常体,附带格式化了1034个潜在污染源’。”
“他不是恶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任何人都‘纯粹’。”萧月苦笑了一下,“他就是【九城盟约】秩序的具象化,一台不会犯错、不会动摇、不会疲惫的……逻辑机器。有他在,就意味着盟约对我们的态度,不存在任何谈判或妥协的可能。只有……战争。”
陆尘听完,沉默了。他知道九城盟约的冷酷,但从萧月口中描述出的【铁面】西蒙,还是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那不是魏长卿那种玩弄人心的邪恶,而是一种更可怕的、将生命完全数据化的绝对无情。
“除了他,还有一件事。”萧月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魏长卿呢?他怎么样了?”
“跟我来。”
陆尘带着萧月,离开了观星台,来到了太虚观后山一处偏僻的洞府。洞府外,陆尘随手布置了一道简单的【净心符阵】,用以隔绝内外气息。
走进洞府,萧月看到了一张石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正是魏长卿。
但眼前的他,与萧月记忆中那个半人半诡、散发着滔天邪气的魔头,判若两人。
他身上的诡异特征已经完全消失,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虽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些扭曲的符文和骨刺,都已不见踪影。他就像一个在重病中沉睡的普通人,呼吸微弱,眉头紧锁,仿佛在做一个冗长的噩梦。
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被陆尘的【道火】强行剥离了一切,打回了原形。
“他……”萧月看着这个曾经带给他们无尽梦魇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诡则本源已经被炼化,但他的神魂在长年的侵蚀下,早已千疮百孔。我用道观的灵气吊着他的命,能不能醒来,要看他自己的意志。”陆尘平静地说道。
萧月明白陆尘留下他的用意。魏长卿的大脑里,装着太多关于九城盟约、关于旁门诡术的秘密。如果能撬开他的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同时,他也是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这个失去了力量的魔头,醒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将如何面对自己一无所有的凡人身份,这是一个谁也无法预测的变数。
两人走出了洞府,重新站在了清冷的月光下。远方,广场上传来了幸存者们压抑的交谈声,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和不安。近处,是沉睡的魔头。更远处,是虎视眈眈的铁血审判官。
希望与危机,就这么矛盾而又真实地,同时存在于这座仙山之上。
萧月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最终,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陆尘。
“陆尘,让我去吧。”
“去哪?”
“去见【铁面】西蒙。”她说出了那个名字,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忌惮,只剩下决然,“或者,去见何晏,通过他,和西蒙对话。”
陆尘的眉头微微皱起:“太危险了。你刚刚也说了,他是一个无法沟通的逻辑机器。”
“正因为他是一台机器,所以才要遵守程序的规则。”萧月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是前任审判庭执行官,档案序列号A-7734。按照盟约的《铁律》第三章第十七条,任何被判定为‘叛逃’的高阶执行官,在被‘格式化’之前,都有一次接受最高级别‘逻辑审问’的权利。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回收情报,防止重要信息流失。”
“西蒙是《铁律》最忠诚的执行者,他或许会无视生命,但他绝不会违背《铁律》本身。这是他的‘道’,也是他的……枷锁。”
“我要利用这个规则,为我们争取时间。”萧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无法说服他,也无法战胜他。但只要我以审判官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被迫启动一套极其繁琐的审问程序。这个程序,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而这段时间,就是太虚观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陆尘看着她,看着她清冷月光下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知道,这是萧月经过深思熟虑后,能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她要用自己最不愿面对的过去,去为众人换取一个渺茫的未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争取时间。”萧月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带着一丝自嘲,“也算是我……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吧。”
陆尘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代表了全部的信任。
他伸出手,一缕温和的道蕴在他掌心凝聚,化为一枚小巧的、刻着复杂符文的玉佩,递给了萧月。
“这是【同心道印】,把它带在身上。它没什么防御力,但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能感知到你的位置和状态。如果……情况有变,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带回来。”
萧月接过那枚尚带着陆尘体温的玉佩,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她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
但她也知道,从她选择与陆尘并肩作战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审判官了。
她是太虚观的守护者,是这片新生净土的……第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