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尘、萧月和柳扶风的身影消失于那片幽蓝色的航道深处之后,【薪火之地】的时光,便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绷紧的弦。
赵毅没有辜负陆尘的托付。
这位昔日的铁鸦卫队长,将他从【九城盟约】带来的铁血纪律,毫无保留地注入了这座初生道场的骨髓里。黎明时,晨钟准时响起,所有弟子,无论新旧,都必须在传道坪上集合,吐纳修行;白日里,外门弟子负责开垦灵田、修葺殿宇,内门弟子则在赵毅的监督下演练基础的护身符箓与体术;黄昏后,是雷打不动的晚课,所有人盘膝静坐,感悟陆尘留下的道法总纲。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坚韧而富有生机。从山门外看,这座在废墟上崛起的道观,就像是【残道纪元】铅灰色天幕下,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份秩序之下,缓缓滋生的、名为“不安”的暗流。
道主,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们远征的目的地——【地心星宫】,是一个光听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顺利,是否还活着。未来就像是山门外那片永恒的【低语荒原】,充满了未知与致命的危险。
希望,是需要不断被印证的火焰。当火焰长时间无人添薪,哪怕再炽热,也会在寒风中摇曳。
这份集体性的焦虑,为某些种子的萌发,提供了最肥沃的土壤。
陈默,那个被陆尘“将计就计”收入门下,来自魏长卿麾下的棋子,便是最懂得如何耕种这片土壤的园丁。
他从不公开质疑陆尘的道法,相反,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虔诚。他每日最早到传道坪,最晚离开,修行刻苦,待人和善。他甚至完美地完成了陆尘离去前交给他那看似荒谬的任务——“感受草木的喜悦”,每日都会在晚课后,与众人分享他从一株灵草、一棵古松上“感悟”到的、关于坚韧与生长的“道韵”。
他的言谈温和而富有哲理,很快便在他身边聚集了一小批同样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新弟子。他们将他视为可以信赖的师兄,一个能为他们解开修行困惑的智者。
而毒药,正是在这一次次看似无害的“解惑”中,被悄无声息地递了出去。
“……师兄,我还是不明白。”一个名叫石头的年轻弟子,在一次私下请教中,满脸苦恼地问道,“道主说,我辈修道,当以德行为基,固守本心,方能不为诡异所侵。可……可这太慢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万一魏长卿的大军打来,我们这点微末道行,如何自保?如何守护这片最后的净土?”
这个问题,问出了许多人心中不敢言说的恐惧。
陈默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关切:“石头师弟,你的疑虑,亦是我的疑虑。道主的境界,我等凡人难以企及。他说的自然是无上大道,是终点。但我们,还挣扎在起点。起点之人,当行起点之事,不是吗?”
他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道主曾言,万物皆有其道,诡异之力,亦是天地法则的一部分。为何我等要视之如蛇蝎,避之不及?真正的强大,不是逃避,而是理解,是驾驭。”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漆黑如墨的石子,上面刻画着扭曲的符文,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此乃【纳诡符】,是我根据道主留下的符箓总纲,结合一些古籍残篇,推演出的‘速成之法’。”陈默的眼神变得狂热而真诚,“它并非让你们直接吞噬诡异,那是邪魔外道。而是引导一丝微弱的诡异之力,在体内与我等修出的纯净灵力进行‘对冲’。就如同淬炼钢铁,反复捶打,方能成百炼之钢。在对冲中,我们的道心会更坚固,我们的力量,也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极大的增长。”
他将那枚石子塞进石头的手里,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亦是一场考验。道主曾言,此地即为道场。或许,这就是他留给我等的、真正的考验。敢于直面恐惧,方为真正的求道者。你若信我,便在无人时尝试一番。若是不信,丢掉便是。”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再不多言,留下石头一个人,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石子,内心陷入了剧烈的天人交战。
类似的场景,在【薪火之地】的阴影角落里,不断上演。
陈默从不强迫,他只是播下一颗名为“捷径”的种子,然后静静等待它在名为“恐惧”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赵毅察觉到了这股暗流。
他不像萧月那般能洞彻人心,也不像柳扶风那样能感知气机。但他有自己的方式——观察。
他发现,有那么十几个弟子,在晨练时的气息开始变得不再纯粹,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燥热与阴冷。他们的眼神,在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戾气。他们的进步速度,也确实比旁人快上一截。
作为一名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的军人,赵毅对这种变化的气息太过熟悉了。那是力量失控的征兆,是人性被扭曲的前奏。
顺着蛛丝马迹,他很快就锁定了源头——那个永远温和带笑,看似人畜无害的陈默。
那一瞬间,赵毅的眼中杀机爆闪。
在他过去的世界里,处理这种“毒瘤”的方式只有一种——拔剑,斩首,然后将所有被感染者一同清除,以绝后患。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那颗因愤怒而躁动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是陆尘在离开前,单独对他的嘱托。
“……赵毅,记住,此地非军营,而是道场。道场之内,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源于人心。日后若有纷争,切记,诛心为上,杀伐为下。”
赵毅紧握剑柄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薪火之地】纯净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杀机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钢铁般的冷静与决然。
他明白了。
这,就是道主留给他的考验。
考验他是否能从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护法”,成长为一个真正能守护这份道统的“守望者”。
用暴力清除,他清除的只是陈默这个人,却无法根除那些已经种在众人心中的、对力量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恐惧。下一次,还会有李默,王默站出来。
想要将这颗毒种连根拔起,就必须将它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让阳光,亲自去审判它。
……
第二日,晨课结束。
正当众弟子准备散去,开始一天的劳作与修行时,赵毅却走上了传道坪中央那块属于道主的讲道石上。
他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传道坪上鸦雀无声。
赵毅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如两道利剑,直直地刺向了人群中的陈默。
陈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就恢复了那副温和谦逊的模样,甚至还对着赵毅,善意地点了点头。
“陈默师兄。”赵毅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护法。”陈默微笑着回应,姿态从容。
“我听闻,陈师兄于道主大道之外,另有感悟,创出一门‘速成之法’,能助我等弟子于短时间内实力大增,以应对未来危机。”赵毅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那些曾私下接受过陈默“指点”的弟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恐地看着他。而更多的弟子,则是一脸茫然与好奇。
陈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他并未否认,反而朗声笑道:“赵护法过誉了。在下不敢言‘创法’,只是在道主留下的无上智慧中,窥得一丝捷径,愿与诸位同门分享,共渡难关罢了。”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行为,再次归于陆尘的智慧之下,把自己摆在了“为众人着想”的道德高地上。
“好一个‘共渡难关’。”赵毅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他缓缓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目光再次定格在陈默身上。
“既然如此,想必陈师兄不吝赐教。”
“我,赵毅,在此,以【薪火之地】外门护法之名,于这传道坪上,向陈默师兄,发起一场【道心之辩】。”
【道心之辩】!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弟子心中炸响!
这并非切磋武艺,而是太虚观中,最为严肃的、关于道法理念的公开辩论!辩论的双方,将以自身对“道”的理解为兵刃,相互诘问,相互印证。败者,轻则道心受损,重则理念崩塌,修为尽废!
“你我,便当着所有同门的面,辩一辩,”赵毅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洪亮如钟,充满了不容动摇的意志。
“何为坚守,何为捷径?”
“何为守护,何为自保?”
“以及……”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何!为!正!道!”
话音落下,整个传道坪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两个对峙的身影之上。
一个是铁骨铮铮、守护着旧日嘱托的守望者。
一个是温文尔雅、播撒着欲望毒种的潜伏者。
一场关乎【薪火之地】道统纯洁与否,关乎数百名求道者未来命运的无形战争,在这一刻,没有任何预兆地,悍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