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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夜,褪尽了最后一丝白日的喧嚣,却并未真正沉眠。平康坊的灯火如同无数双醉眼,在浓稠的夜色里暧昧地闪烁,脂粉与酒气混杂的气息,丝丝缕缕,固执地缠绕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行人。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女人的娇笑,男人的狎语,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粘腻的网,笼罩着这片欲望横流的坊区。

李元芳高大的身影挤过人群,眉头紧锁,仿佛想将那些钻入鼻腔的浓郁香气尽数挥开。他引着狄仁杰,拨开一重又一重喧闹的帷幕,最终停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门楣上悬着的灯笼,光晕昏黄,勉强照亮了门楣上“凝香阁”三个描金小字。与周遭的热烈相比,这里异常安静,静得只余下夜风拂过檐角铁马的细微叮当,以及一种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压抑。

“大人,就是这里。”李元芳压低声音,侧身让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阴影角落。

狄仁杰微微颔首,未发一言。他身着常服,深青色的布料在灯笼光下泛着沉静的幽光,衬得他清癯的面容愈发凝重。他抬步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一股更为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残存的、品质极佳的脂粉甜香,混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难以言喻的淡淡腥气。

院内已有多名京兆府的差役肃立,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光芒将他们紧绷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更添了几分肃杀。几名身着彩衣的女子瑟缩在廊柱的阴影里,个个花容失色,眼神惊惶,如同受惊的雀鸟,连啜泣都死死压在喉咙里。

凝香阁的鸨母,一个身材丰腴、平素惯于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女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瘫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她发髻散乱,昂贵的锦缎衣衫揉皱不堪,一张涂脂抹粉的脸被涕泪糊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见狄仁杰进来,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狄……狄大人!您可得为老身做主啊!我的摇光……摇光她……她不见了啊!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这么没了啊!”她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襟,仿佛要将那布料撕碎。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他越过鸨母,径直走向厢房洞开的房门。屋内灯火通明,陈设华丽却已显凌乱。一张精美的雕花拔步床,锦被半掀,像是主人刚刚起身离去。梳妆台上,各式胭脂水粉、珠钗玉簪散落一片,唯独少了一面菱花铜镜,镜架空荡荡地立在那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镶嵌着螺钿的梳妆台边缘。

一支金步摇。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在烛火映照下,流淌着一种冰冷而孤绝的光泽。赤金打造的牡丹花冠,花瓣重重叠叠,极尽繁复精巧之能事,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在光影下仿佛能随风轻颤。花蕊处镶嵌的细小珍珠,此刻却像凝结的泪滴。长长的流苏垂坠下来,末端系着细小的金铃,然而此刻,它们寂然无声。

狄仁杰缓步上前,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将那支步摇拈起。入手微沉,金质纯正。他细细端详,指腹在冰凉的金饰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精雕细琢的纹路。在牡丹花冠最不易察觉的背面,靠近簪身根部的位置,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处极细微的凸起。

他将步摇凑近烛火,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是一个微型的印记,古老而奇特的纹样,线条扭曲盘绕,带着某种蛮荒时代的狞厉气息,绝非当朝常见的装饰图案。狄仁杰的眉头蹙得更深,眼中锐光一闪即逝。

“元芳,”他沉声唤道,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枚印记上,“此物非比寻常。查,彻查长安所有金铺、当铺,近三月内,可曾打造或收兑过形制如此、且带有类似古印的首饰。尤其是……”他顿了顿,指尖在那奇异纹样上轻轻一点,“带有这种纹路的。”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狄仁杰将金步摇小心地收入一个特制的丝绒布袋,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内每一寸角落,从凌乱的床铺到散落的妆奁,最后停留在那空空的镜架上,若有所思。

“鸨母,”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清晰力量,压下了鸨母断断续续的抽噎,“摇光姑娘失踪前,可有异状?与何人接触?有无争执?”

鸨母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努力回忆着,嘴唇哆嗦:“摇光……摇光她前几日是有些心神不宁,问她也不说……昨晚,昨晚是御史台的张蕴张大人点了她的牌子……后来……后来张大人走了,摇光说累了要歇息,就把人都打发了……今早,今早就……”她说着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蕴?”狄仁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将这个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底。他不再多问,转身对李元芳道:“走,去御史张蕴府上。”

马蹄踏碎了凝香阁残留的脂粉迷梦,在空旷的街道上叩击出单调而急促的回响。长安城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蛰伏,只有巡夜更夫手中灯笼那一点昏黄的光,在深巷尽头无力地摇曳,如同垂死者微弱的脉搏。

御史张蕴的府邸坐落在城东的崇仁坊,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只石狮在朦胧的天色里显出几分狰狞的轮廓。狄仁杰一行抵达时,天边已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却丝毫未能驱散笼罩在这座宅邸上空的阴冷死气。

京兆府的差役早已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映着一张张惊惶不安的面孔。管家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成句。他引着狄仁杰和李元芳穿过前庭,直奔内宅书房。每一步都踏在粘滞的空气中,恐惧如同实质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角落。

书房的门敞开着,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腐败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李元芳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浓眉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张绷紧的弓。

狄仁杰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一瞬,随即沉稳地踏入。

书房内陈设雅致,满架典籍,案上文房四宝齐全。然而,所有的宁静都被书案后那张太师椅上的景象彻底撕裂。御史张蕴身着常服,身子歪斜地靠在椅背上,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暗红的血液早已凝固,将他胸前的衣料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褐色。血迹喷溅在书案、地面,甚至部分书架上,形成一幅残酷的泼墨画。

他的右手垂落在身侧,五指僵硬地张开。而在那冰冷僵硬的手指间,赫然紧握着一支金步摇!

那步摇的形制、大小,与凝香阁摇光姑娘房中遗落的那一支,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赤金牡丹花冠,同样的珍珠花蕊,同样的流苏金铃!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有花冠背面那微小的、带着狞厉之气的古印纹样——这一支,同样拥有。

狄仁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走到书案前,并未立刻去碰触尸体或证物,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一寸寸地丈量着现场。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有序,并未见激烈搏斗的痕迹。窗棂紧闭,插销完好。地上除了大片的喷溅状血迹,还有一些细小的、不规则的深色污渍。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张蕴紧握金步摇的右手,以及他左手旁书案边缘——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巧锦盒,盒内空空如也。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仔细查看死者脖颈伤口。再看地上这些深色污点,以及……”他的目光扫过那个空锦盒,“此盒原先所盛何物?速速查明。”

“是!”李元芳立刻上前,动作专业而利落。他俯身仔细查验张蕴颈部的致命伤,眉头越拧越紧:“大人,伤口极深,皮肉切割利落,边缘整齐,几乎是一刀毙命!非寻常凶器所能为,倒像是……军中制式的精悍短刃!”

他又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深色污渍,凑到鼻端仔细嗅闻,脸色微变:“大人,是药粉!气味辛烈,带点苦味……像是某种强效的金创药粉!”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药粉?洒落的位置和形态?”

李元芳指着书案下及尸体脚边的几处:“主要集中在书案下、死者脚边这一小片,像是从高处洒落,量不多,但很集中,部分被血迹覆盖了。”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空锦盒,脑中瞬间勾勒出可能的画面:凶手行凶后,或许因自身受伤,或许为处理某些痕迹,取出了锦盒中的金创药粉准备使用,却在过程中失手将药粉打翻在地……这意外的洒落,留下了指向凶手的珍贵线索!

“来人!”狄仁杰断然下令,“封锁全府,任何人不得出入!彻查府中上下人等,尤其注意今日凌晨行踪不明或身上有可疑新伤者!另,查清此锦盒平日归谁保管,存放何处!”

命令如石投水,激起层层涟漪。整个张府瞬间陷入更大的恐慌和混乱,仆役们被集中看管,惊惧的私语声嗡嗡作响。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投向张蕴手中那支染血的金步摇,又想到凝香阁遗落的那一支。两支金步摇,两个现场,两个受害者(摇光生死未卜,但凶多吉少),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平康坊,凝香阁。

那里,还有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元芳,随我回平康坊。”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见见那位新晋的花魁,柳含烟。”

当狄仁杰和李元芳再次踏入凝香阁时,气氛已截然不同。昨夜的惊惶尚未散去,鸨母和姑娘们惊魂未定,而新任花魁柳含烟的名字,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成了这片混乱恐惧中唯一一抹亮色,甚至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鸨母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与当前氛围格格不入的谄媚与得意:“狄大人,您……您问柳姑娘?她……她刚起身不久,在后院水榭调香呢。唉,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就含烟这孩子,还稳得住……”她絮絮叨叨,仿佛提到这个名字就能带来一丝安慰。

李元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跟随狄仁杰办案多年,深知人心诡谲,尤其是在这脂粉地狱里,任何反常的平静都值得警惕。他本能地对这个在血案阴影下依旧“稳得住”的花魁产生了强烈的戒心。

狄仁杰面色如常,只淡淡道:“烦请引路。”

后院水榭,临着一方小小的荷塘。初夏时节,几支早荷怯生生地探出碧叶,粉白的花苞在晨风中轻颤。水榭四面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随风微漾,将内里的景致晕染得朦胧绰约。

尚未走近,一缕幽香已随风送来。那香气极其独特,初闻清冽如雪后松针,细品之下,又渐渐透出几分温润醇厚的暖意,似陈年美酒,又似上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缠绵不绝,竟奇异地压下了荷塘的水汽与阁中残留的脂粉气息,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轻纱被侍立的丫鬟轻轻撩开一角。

狄仁杰抬目望去。

水榭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旁,坐着一位素衣女子。她背对着门口,身姿窈窕,一袭月白云纹的罗衣,乌黑如墨的长发松松挽起,仅用一支素净的白玉簪固定,几缕青丝垂落颈侧,衬得那一段露出的脖颈细腻如最上等的白瓷。

她微微侧身,露出一段完美无瑕的侧脸轮廓。线条流畅,如同最精妙的工笔勾勒。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带着水润光泽的嫣红。阳光透过轻纱,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那专注调制香料的姿态,静谧得如同画中仙子。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到来,她缓缓转过头。

刹那间,水榭内仿佛骤然亮起。

那是一张足以令星辰失色、让百花含羞的容颜。肌肤胜雪,吹弹可破。最令人心魄震荡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深邃的琥珀色泽,如同蕴藏着千年古潭的波光,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段难以言喻的风情,似纯真,似妩媚,似悲悯,又似洞察一切。她并未刻意展露笑容,甚至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轻愁,却足以让任何看见她的人呼吸为之一窒,心神摇曳。

李元芳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随即又迅速冷却,化为一种莫名的寒意。他从未见过如此女子,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可越是如此,在这接连发生命案的凝香阁里,这份惊世之美就越发显得诡异,如同开在腐土上的妖异之花。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指节微微发白。

狄仁杰的眼神亦在那一瞬间凝滞了片刻。阅人无数的他,此刻心中也不禁掀起波澜。然而,那波澜迅速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沉的探究与警惕。他清晰地看到,当柳含烟的目光扫过他身后肃立的差役,尤其是看到他们手中尚未收起的、象征查案封锁的令牌时,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惊慌,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了然?一种意料之中的沉寂?快得如同错觉。

“狄大人?”柳含烟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清冷,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放下手中的玉杵,缓缓站起身,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对着狄仁杰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妾身柳含烟,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姿态谦恭,眼神却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

“柳姑娘不必多礼。”狄仁杰的声音平稳如常,目光却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将柳含烟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本官为查案而来,叨扰姑娘清净了。”

“大人言重了。”柳含烟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狄仁杰,“阁中不幸,摇光姐姐下落不明,妾身亦是忧心如焚。大人但有垂询,妾身知无不言。”她的语气真诚恳切,眉宇间的轻愁似乎更深了些。

狄仁杰微微颔首,向前踱了两步,目光落在紫檀案几上。那里摆放着数个精致小巧的白玉钵,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香粉、香膏、晒干的奇花异草。玉杵、银勺、精巧的戥子……一应俱全。空气里那奇特的幽香源头,正是此处。

“姑娘好雅兴,也好手艺。”狄仁杰的目光在那些香料器皿间流连,状似随意地赞了一句,“此香清冽脱俗,闻之忘忧,不知是何方名品?”

“大人谬赞了。”柳含烟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如同初春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不过是妾身闲来无事,胡乱调制的一些玩物罢了。取些沉水、龙脑、白檀,再配以晨露浸润过的松针、梅花、早荷花瓣,反复捣炼融合而已。此香妾身唤作‘雪魄’。”她的话语清晰流畅,介绍得详尽细致,仿佛只是一个痴迷香道的闺阁女子。

狄仁杰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香粉,尤其在其中一钵颜色深褐、质地格外细腻的粉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粉末的气味,似乎比其他几种更为辛烈一些。他点点头,目光转向柳含烟:“柳姑娘可知,昨夜御史张蕴张大人,亦在府中遇害?”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静谧的水榭。侍立一旁的丫鬟吓得低呼一声,脸色煞白。鸨母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柳含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骤然睁大,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显出一种惊骇欲绝的苍白。“张……张大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哀伤,“这……这怎么可能?昨夜……昨夜张大人离开阁中时,明明还好好的……”她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心口,身体微微晃了晃,似乎难以承受这接踵而至的噩耗。

这番情态,悲切、惊惧、哀婉,演绎得淋漓尽致,足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然而,狄仁杰锐利的目光却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冰冷的漠然,以及那掩在袖中、微微收紧的指尖。她的悲伤,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完美无瑕,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难以穿透的薄纱。

“柳姑娘与张大人,似乎相熟?”狄仁杰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柳含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张大人……是阁中常客,亦是风雅之人,待阁中姐妹颇为和气。妾身……妾身也曾有幸,为张大人抚过几次琴……”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将一个身份卑微、对恩客遇害感到震惊悲伤却又不敢多言的官妓形象,塑造得恰到好处。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她,水榭中只余下风吹纱幔的轻响和压抑的呼吸声。那奇异的“雪魄”幽香依旧萦绕不去,此刻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原来如此。”狄仁杰沉默片刻,缓缓道,“姑娘节哀。若有张大人相关线索,还望及时告知本官。”他不再追问,目光最后扫过那案几上的香料,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随即转身,“元芳,我们走。”

离开水榭,走出凝香阁喧嚣的大门,李元芳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被那惊世容颜和诡异香气搅乱的气息尽数吐出。他追上狄仁杰的脚步,语气带着强烈的质疑:“大人!此女绝对有问题!摇光失踪,张蕴被杀,都与这凝香阁脱不了干系!她身为新花魁,又在张蕴死前与之接触,偏偏表现得如此……如此平静!那悲伤,属下怎么看都觉得假!还有那香……”

狄仁杰步履沉稳,目光直视着前方渐渐喧闹起来的街市,声音低沉而清晰:“她的悲伤,是演给我们看的。精湛,却非发自肺腑。她的平静,才是真的。”

李元芳一愣:“大人是说……”

“那‘雪魄’之香,清冽其表,沉郁其里,调和得极其高明,非心性极度坚韧、心思缜密之人不能为。她调制香料时的心境,绝非表面那般柔弱哀愁。”狄仁杰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思的重量,“她看到差役令牌时的眼神,不是惊惧,而是了然。她似乎……早已在等我们登门。”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张蕴的死,还有那金步摇……”

“两支金步摇,形制相同,古印一致。摇光房中一支,张蕴手中一支。”狄仁杰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此物,必是此案关键信物。而柳含烟……”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她调制香料时,案上有一种深褐色的药粉,气味辛烈微苦,与张蕴书房地上洒落的金创药粉,极其相似。”

“什么?!”李元芳失声叫道,随即立刻压低声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大人!那还等什么?立刻将她拿下审问!”

“不急。”狄仁杰微微抬手,制止了李元芳的冲动,“药粉相似,却未必就是同一物。张府管家尚未查明药粉来源。柳含烟深居简出,她房中的药粉又从何而来?若贸然动手,打草惊蛇,她只需推说那是普通香料或疗伤之物,我们便陷入被动。况且……她背后,或许还牵扯着更大的秘密。”

他抬头望向大明宫方向那巍峨的宫墙轮廓,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自言自语:“那金步摇上的古印……我似乎曾在秘书监尘封的前朝舆图册中见过一鳞半爪。若真是前朝萧梁皇室秘纹……此事,恐怕已非寻常凶案。”

李元芳听得心头剧震,前朝?皇室?这案子竟牵扯如此之深?

“元芳,”狄仁杰收回目光,语气转为凝重,“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柳含烟在凝香阁内的一举一动!她接触的每一个人,送出的每一件东西,都必须查清!另,持我手令,速去秘书监,调阅所有有关前朝萧梁宫廷仪制、器物图谱、尤其是皇室成员徽记的存档!要快!”

“遵命!”李元芳抱拳领命,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他意识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笼罩下来,而网的中心,便是那个拥有惊世容颜、谜一般的女人——柳含烟。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与密集的查证中流逝。京兆府与大理寺的精干力量被狄仁杰不动声色地调动起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平康坊凝香阁,尤其是柳含烟所在的院落,严密地笼罩起来。每一个进出其院门的人,都落入暗处的眼睛;每一件送出的物品,都经过隐秘的查验。然而,柳含烟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安分守己、沉浸在调香抚琴中的花魁,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足不出户,安静得令人不安。

张蕴府中彻查的结果令人沮丧。管家信誓旦旦,那盛放金创药的锦盒,是张蕴极为珍视的私物,一直锁在他书房暗格中,钥匙仅他一人持有。暗格完好无损,并无强行开启的痕迹。药粉的来源更是无从查起,张蕴从未向府中人提起过。线索似乎在这里戛然而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胶着时刻,秘书监那边终于传来了突破性的消息。

李元芳几乎是冲进狄仁杰值房,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明黄绸布包裹的陈旧书册,脸色因激动和某种难以置信的骇然而涨红:“大人!找到了!您看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册摊开在狄仁杰面前。这是一本前朝《梁宫器物考略》,纸张泛黄脆弱,边缘已有虫蛀的痕迹。李元芳的手指带着微颤,指向其中一幅用细墨精心摹绘的图样。

那图样,赫然是一支金步摇!形制繁复华丽,牡丹花冠,珍珠蕊,流苏金铃,与案发现场发现的两支,几乎如出一辙!在图样旁边,还有一行细密的小字注释:“梁武帝敕造,永明公主及笄礼器,特赐之。背镌永明宫秘纹。”

而图样下方,清晰无误地绘着那个独特的、带着狞厉之气的古印纹样——与狄仁杰拓印下来的金步摇印记,分毫不差!

“永明公主……”狄仁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抚过书页上那古老的字迹,眼神深邃如海,仿佛穿透了历史的尘埃,“萧明月。梁武帝萧衍最宠爱的幼女,封号永明。梁亡国破时,她……应只是个垂髫稚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

李元芳急切地补充道:“属下还查到,当年梁都建康城破之时,负责镇守东门、开门献降的梁将,名叫张泰!此人降周后颇受重用,官至光禄大夫!而张蕴……正是张泰之子!”

“张泰……张蕴……”狄仁杰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永明公主”和“叛将张泰”这两个名字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心胆俱寒的答案!

一支前朝公主专属的金步摇,出现在官妓摇光房中,摇光随即失踪(或被害);另一支,握在叛将之子、当朝御史张蕴手中,张蕴旋即被利刃割喉!这绝非巧合!

柳含烟!那个拥有倾世之姿、身处漩涡中心却平静得诡异的女人!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永明公主,萧明月……”狄仁杰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她还活着。而且,她回来了。”

“大人!事不宜迟!立刻抓人!”李元芳按捺不住,手已按在了刀柄上,杀气腾腾。

“不。”狄仁杰抬手,目光锐利如电,“她苦心孤诣,潜伏多年,目标绝不止一个张蕴!摇光的失踪,恐怕也与此有关。张蕴书房洒落的药粉,极可能是她行凶时意外留下!她房中的药粉,便是铁证!传令,以协助调查之名,‘请’柳含烟过府一叙。同时,搜查她在凝香阁的居所,重点查找可疑药粉、刀具,以及……任何与前朝有关的物品!”

“是!”李元芳精神大振,领命飞奔而去。

大理寺的公堂,肃穆而威严。黑沉沉的梁柱,冰冷的地砖,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无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衙役分列两旁,手持水火棍,面容肃杀。

柳含烟被“请”来时,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罗衣,乌发仅以白玉簪绾起。她的脸色比在水榭时更为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几乎透明。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步伐不见丝毫慌乱,一步一步,从容地踏入这象征着国家律法森严之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沉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漠然。她的目光扫过公堂上端坐的狄仁杰,无悲无喜,无惧无怒。

“民女柳含烟,见过狄大人。”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悦耳,在空旷寂静的公堂上清晰地回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狄仁杰端坐于案后,面沉如水,目光如古井深潭,静静地审视着堂下这个看似柔弱却深不可测的女子。他没有立刻发问,公堂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李元芳大步流星走上公堂,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小盒,盒内铺着深色绒布,上面赫然是一小堆深褐色的粉末。他身后跟着的差役,则捧着一柄用布包裹的短刃。

“禀大人!”李元芳声如洪钟,带着凛然正气,“属下奉命搜查疑犯柳含烟居所,在其妆台暗格内,搜得此药粉一盒!”他将木盒高高举起,让堂上众人皆能看清,“经随行医官及仵作共同验看,此药粉气味、性状,与御史张蕴书房地上所遗落之药粉,完全一致!确为强效金创药无疑!”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射向柳含烟,继续道:“另,在其床榻之下隐秘处,搜得此物!”他示意差役揭开包裹的布。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刃暴露在众人眼前!刃长不过七寸,造型简洁流畅,刃身闪烁着幽冷的蓝芒,靠近护手处,清晰地錾刻着一个小小的“卫”字徽记!正是内廷禁卫军配发的制式短刃!

“此刃,”李元芳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经比对,其尺寸、形制、锋刃特征,与造成张蕴御史致命伤的凶器,完全吻合!且刀柄缝隙处,尚存有未能彻底擦拭干净的血迹残留!”

铁证如山!

公堂之上,一片哗然。衙役们看向柳含烟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鄙夷。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柔弱女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

李元芳踏前一步,厉声喝问,声震屋瓦:“柳含烟!药粉在你房中搜出!凶器在你床下起获!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还不快将你如何杀害张蕴御史,劫持摇光姑娘,从实招来!”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聚焦在柳含烟身上。她孤零零地站在公堂中央,素衣胜雪,在森严的衙役和冰冷的证据包围下,显得无比单薄脆弱。

然而,面对李元芳的厉声质问和如山铁证,柳含烟脸上却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惊惶或恐惧。她甚至轻轻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极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和……解脱?

她缓缓抬起眼帘,琥珀色的瞳仁中,最后一丝伪装如同退潮般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刻骨的冰寒与……令人心悸的威严。那绝非一个官妓应有的眼神!

她不再看李元芳,而是将目光投向高坐堂上的狄仁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公堂的喧嚣,带着一种金石撞击般的冷冽与决绝:

“招?”

她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眼中燃烧起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狄仁杰,”她直呼其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凄厉与悲怆,“你既已查到金步摇的来历,何必再惺惺作态,问我招是不招?”

她的目光扫过公堂上每一张惊愕的脸,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血与火的过去。她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本宫,乃大梁武帝之女,永明公主,萧明月!”

“张蕴?”她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吐出最肮脏的毒液,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背主求荣、猪狗不如的叛臣贼子所生的孽种!他父亲张泰,当年贪生怕死,为敌寇打开建康东门!引豺狼入室!致使我萧梁宗庙倾覆,宫阙化为焦土!父皇母后……我萧氏满门忠烈……”她的声音哽咽了,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涌上水光,那是被岁月尘封、却从未干涸的血泪,“皆死于叛贼与敌寇之手!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她猛地扬起头,苍白的面容因极致的恨意而染上异样的红晕,那绝美的容颜此刻竟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凄厉:“杀他?那是便宜了他!本宫蛰伏十数载,忍辱负重,潜入这污浊之地,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这些叛臣贼子的后代,一个个……付出代价!”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饱含着积压了数十年的国仇家恨,在公堂上激起一片死寂的寒意。

李元芳和堂上众衙役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份揭露和冲天的恨意震慑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呼吸。前朝公主?永明公主萧明月?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然而,看着堂下女子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与刻骨的悲愤,再无人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唯有狄仁杰,依旧端坐如磐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柳含烟——不,萧明月——的惊天自白,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在萧明月那饱含血泪的控诉余音尚在公堂梁柱间萦绕,众人心神剧震、尚未回神之际,狄仁杰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的思绪。

“公主殿下,”他依旧用着敬称,语气却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您方才说,‘这些叛臣贼子的后代’?”

他微微前倾身体,深邃的目光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住萧明月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琥珀色眼眸。他缓缓抬起手,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本薄薄的、蓝布封皮的册子,册子边缘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您潜伏凝香阁,化身花魁柳含烟,苦心经营。摇光姑娘,想必是您精心挑选的第一个目标吧?”狄仁杰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如刀,“她房中遗落的金步摇,是您的信物,亦是您复仇的宣告。您以某种方式,让她‘消失’了,或许是因为她身上也流着您认定的‘叛臣之血’?”

萧明月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中的火焰跳跃了一下,并未否认,只是冷冷地回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道:“接着,是御史张蕴。您利用花魁的身份接近他,昨夜,便是您动手之时。您身负武艺,趁其不备,以内卫短刃一击毙命,将另一支金步摇塞入他手中——这是您对叛臣之子的审判烙印。然而,行凶之时,您或许因张蕴临死反扑,或许因自身疏漏,不慎划伤了自己?”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萧明月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腕处。

“那洒落在书房地上的金创药粉,便是您匆忙处理自身伤口时,意外遗落的铁证!也正因如此,您才需要立刻回到凝香阁,取用您私藏的同种药粉疗伤!这,便是为何您房中的药粉,与凶案现场遗留的药粉,分毫不差!”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堂木拍下,震撼人心。

萧明月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狄仁杰的推理,丝丝入扣,精准地还原了昨夜那血腥的一幕。

“而您真正的目标,恐怕还不止于此。”狄仁杰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沉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他扬了扬手中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

“您深谙音律,琴技超群。这本在您房中寻得的旧琴谱,”他翻开封皮,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工尺谱,“看似寻常,然而,在几首前朝古曲的谱字间隙,却用极细的银粉,点下了另外一些名字。”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册子内页的某处。

萧明月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地盯着那本琴谱,身体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仿佛看到了最不愿示人的秘密被赤裸裸地揭开。

“陈观……刘昶……王琮……”狄仁杰清晰地念出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让堂上某些知道内情的人脸色剧变!这些都是当朝显贵,或身居要职,或家世煊赫!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父辈或祖辈,都曾在数十年前的那场王朝更迭中,扮演过不那么光彩的角色——或是直接参与攻梁的周将,或是曾对梁室落井下石的降臣!

“公主殿下,”狄仁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悯与沉重,“您煞费苦心,以这本琴谱为名册,记录下您所有仇敌的后裔。您化身柳含烟,周旋于这平康坊的声色犬马之中,利用您绝世的风姿,接近他们,探听他们,最终……锁定他们。”

他放下琴谱,目光如炬,直视萧明月眼中那几乎要碎裂的冰层:“您将第一支金步摇留在摇光处,与其说是宣告,不如说是……投石问路?您深知此物特异,一旦出现,必会引起官府,尤其是本官的注意。”

狄仁杰微微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在死寂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清晰。

“您算准了本官会追查金步摇的来历,会查到张蕴,最终……会查到您身上。您选择在公堂之上,借本官之手,当着这朗朗乾坤、煌煌国法之面,自曝身份,历数张泰之罪,痛斥仇寇不义!您是要用您前朝公主的血泪控诉,用这公堂的威严,用这天下人的耳目,将张氏父子乃至所有您名单上仇敌后裔的‘罪’,钉死在耻辱柱上!您是要让本官,让这大唐的律法,成为您复仇的见证,甚至是……您继续清除名单上其他目标的助力!”

“您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本官。”狄仁杰的声音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利用本官的手,揭开尘封的血案;利用本官的口,宣判叛臣的罪恶;甚至,您可能还期待着,利用这桩震动朝野的大案,让您名单上的其他仇敌后裔……惶惶不可终日,或者,在混乱中露出破绽,给您继续出手的机会。”

“公主殿下,”狄仁杰的目光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定定地看着她,“本官所言,是也不是?”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大理寺公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脸上交织着极度的震惊、骇然和难以置信。前朝公主的惊天身份,深埋数十年的血海深仇,利用当朝神探完成复仇的绝杀布局……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他们对一桩凶杀案的想象极限!

李元芳握刀的手心已满是冷汗,他死死盯着堂下那抹素白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了数十年的复仇棋局!每一步,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这女人……不,这位亡国公主的心智与隐忍,简直可怕到令人毛骨悚然!

萧明月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雪雕成的塑像。狄仁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开了她精心构筑了数十年的坚硬外壳,将她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或许都不愿完全面对的谋划,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支撑她的某种力量正在急速流失。那双曾倾倒众生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狄仁杰,里面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笑意,缓缓地、缓缓地在她毫无血色的唇角漾开。那笑容里,有被彻底洞悉的苦涩,有机关算尽终成空的悲凉,有解脱,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棋逢对手的奇异叹服。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气音的嗤笑逸出她的唇瓣。

“狄仁杰……”她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哑,如同砂纸磨过枯木,再也不复之前的清冷,只剩下耗尽心力的苍凉,“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公堂上那一张张震惊、恐惧、鄙夷的脸,最后,越过狄仁杰,投向公堂之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出的、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望见了那早已化为焦土的建康宫阙,望见了在血与火中悲鸣倒下的亲人……

“也好……”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话音未落,她一直拢在宽大素袖中的右手,倏然抬起!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决绝的优雅!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尚未聚焦的刹那,她的指尖已探入口中!

“不好!”李元芳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剧变,怒吼一声,猛扑上前!

然而,太迟了。

萧明月的喉头轻轻一动。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紧接着,一缕触目惊心的黑血,无法遏制地从她紧抿的唇角蜿蜒溢出,顺着那精致如玉的下颌滑落,滴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朵妖异而绝望的墨梅。

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那曾经倾倒众生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断了线的傀儡,又似被狂风摧折的玉树琼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软软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倒去。

“砰!”

沉闷的声响,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整个公堂,陷入了彻底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缕刺目的黑血,还在无声地蔓延,染深了青砖的缝隙。

李元芳扑到近前,手指颤抖地探向她的鼻息,随即猛地收回,脸色铁青地看向狄仁杰,沉重地摇了摇头。

狄仁杰依旧端坐于高堂之上。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那地上迅速凋零的绝色容颜。宽大的袍袖下,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枚冰冷坚硬、刻着古老纹路的金步摇,深藏在他袖中的暗袋里,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

许久,他才睁开眼。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逝者的悲悯,有对命运无常的喟叹,有对国仇家恨难解的沉重,更有一种勘破重重迷雾、最终却只能面对一地破碎的苍凉。

他缓缓起身,走下堂来。沉重的皂靴踏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单调而凝滞的回响。他在萧明月倒下的躯体旁停下,俯视着那张苍白如雪、唇角染血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那双曾蕴藏了千年古潭波光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公堂高耸的梁柱,再无一丝生气。

狄仁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为她阖上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指尖触及她冰冷的肌肤,那寒意仿佛瞬间钻入了骨髓。

他沉默着,从袖中缓缓取出那支属于摇光的金步摇。赤金打造的牡丹,在公堂摇曳的灯火下,依旧流淌着冰冷华贵的光泽,花蕊处的珍珠,如同凝固的泪。

他凝视着这枚精巧绝伦、却浸透了血泪与阴谋的饰物,指腹再一次摩挲过花冠背面那古老狞厉的印记。永明宫秘纹……一个早已湮灭的王朝,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女,一场跨越了漫长岁月的血色复仇……

所有的喧嚣、算计、恨意与悲鸣,最终都归于眼前这片死寂。

“结案吧。”狄仁杰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枚冰冷的金饰上,仿佛要将这前朝遗恨的印记,深深地烙入心底。

“凶手萧明月,前朝永明公主,对所犯杀人之罪,供认不讳,并已……畏罪自戕。”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枚金步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张蕴、摇光被害一案,具结。余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惊魂未定的脸,最终落在那本记录着更多名字的蓝布琴谱上,眼神沉郁如渊,“……皆系前尘旧怨,国仇家恨,非本朝律法所能尽断。”

他不再多言,握着那枚染尽前朝血泪的金步摇,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公堂之外。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大门斜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显得孤独而疲惫。那枚深藏于袖中的金步摇,随着他的步伐,在阴影里,无声地折射出最后一道冰冷、凄绝、如同叹息般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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