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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天河倒倾,狠狠砸在洛阳城黑沉沉的屋瓦上,激起一片混沌的白烟。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石板路上,噼啪作响,汇成浑浊湍急的溪流,在街道两侧的沟渠里奔涌。更鼓声隔着重重雨幕传来,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已是子时三刻。平日煌煌如昼的宫城轮廓,此刻也只剩下几团被雨水晕开的、黯淡模糊的光晕。

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撕破这雨夜的喧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几骑快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劈开浓密的雨帘,直冲向位于皇城西南隅的鸿胪寺。马蹄踏过积水,水花四溅,几乎要泼到道旁紧闭的门户上。为首一人,身形矫健如猎豹,正是狄仁杰的亲随护卫李元芳。他身后的斗笠蓑衣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雨水顺着他刚毅紧绷的下颌线条不断淌下,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前方那座在暴雨中沉默矗立的官署。

鸿胪寺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本该肃立的守卫,此刻却踪影全无。只有门前那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昏黄的光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投下不安跳动的影子,仿佛垂死挣扎的萤火。

“大人,不对劲!”李元芳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泥水飞溅。他动作快如鬼魅,不等坐骑完全停稳,人已翻身跃下,靴底重重踏在湿滑的石阶上,溅起一片水花。他几步抢到紧闭的大门前,侧耳倾听片刻,里面死寂一片,只有风雨声在耳边肆虐。他眼神一凛,不再犹豫,吐气开声,沉腰坐马,凝聚全身力道的一掌狠狠拍在厚重的门板上!

“砰!”

一声闷响,如同敲在败革之上。那扇平日里需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开启的沉重大门,竟被李元芳这含怒一掌震得门栓断裂,轰然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而诡异的香气,混合着湿冷的雨腥味,瞬间扑面而来,直冲鼻腔深处。李元芳身后的随从猝不及防,被这气味一冲,顿觉头晕目眩,脚步踉跄。李元芳屏住呼吸,内力运转,强行压下那股不适感,一步跨入殿内。

眼前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宽阔的鸿胪寺正堂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数十名身着甲胄的鸿胪寺守卫,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有的瘫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有的歪斜在朱漆廊柱旁,有的甚至叠压在一起。他们的兵器散落得到处都是——横刀、长矛、盾牌,在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所有人都双目紧闭,面色在灯火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胸膛虽有起伏,却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显然陷入了极深的昏迷。

“保护大人!”李元芳厉声喝道,同时身形如风,瞬间护在刚刚下马、沉稳步入殿内的狄仁杰身前。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迅速扫过整个混乱狼藉的大堂,确认没有潜伏的杀机。

狄仁杰一身深青色常服,肩头已被斜飘的雨丝打湿了一片深色。他面容沉静,仿佛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并未让他有丝毫动容,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得如同能穿透一切迷雾。他没有理会那些昏迷的守卫,脚步沉稳,径直走向大堂最深处。

那里,原本供奉着大食国(阿拉伯帝国)使团进献的国礼——一个尺许见方、通体由乌沉沉、不知名金属打造的方匣。匣子此刻已被打开,如同被剖开的巨兽内脏,内里空空如也。旁边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托架上,同样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那里本该放置一块据说能聚日光引燃神火、来自遥远西方的珍贵水晶透镜。

“神火油秘方…水晶透镜…”狄仁杰低沉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微微俯身,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金属匣内壁,感受着那上面精密的凹槽与卡榫痕迹。他并未触碰匣子本身,只是目光如炬,一寸寸地扫视着匣子周围的地面、托架、以及旁边一根朱红殿柱的底部。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急切,“门窗紧闭,属下仔细查看过,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门栓是从内部闩上的,窗栓也完好无损!这…这简直是个铁桶!”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大堂高高的穹顶之上。那里,靠近存放宝匣位置的正上方,有一排用于通风换气的天窗。天窗上镶嵌着细密的铁网,外面是厚重的木质窗板,此刻正被暴雨猛烈地拍打着,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上去看看。尤其是最靠近宝匣上方的那扇天窗。”

李元芳应了一声,身形拔地而起,脚尖在殿柱上轻点数下,借力腾挪,灵巧得如同一只巨大的雨燕,眨眼间便已攀上高高的横梁。他凑近那扇天窗,仔细查看。片刻后,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大人!铁网…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爪子硬生生撕开的!窗板内侧的木栓…有被利爪勾划过的痕迹!”

狄仁杰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利爪?门窗紧闭的铁桶密室?昏迷的守卫?消失的秘宝?这重重矛盾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住这个暴雨之夜。

就在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金铃声,突兀地穿透了殿外哗哗的雨声和殿内压抑的死寂,由远及近,叮叮咚咚,节奏轻快又带着一种异域的韵律感。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了大门口。

风雨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款款而来。她没有打伞,任由漫天豪雨泼洒在身上,却又奇异地未被淋透。一件极为罕见的深紫色轻纱襦裙紧贴着她玲珑起伏的曲线,薄如蝉翼,雨水落在上面,竟似荷叶上的水珠般滚落,只留下深色的水痕,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裙摆下,一双缀满细小金铃的赤足,踏在冰冷湿滑的石阶和殿内金砖上,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那清脆空灵的铃响,在这死寂的殿堂里,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同色系的薄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大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琥珀色,在殿内通明的灯火映照下,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动人心魄的光彩。额角几缕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紧贴着白皙的肌肤,隐约可见左眼角下方一颗极小的、殷红如血的泪痣,如同雪地里落下的胭脂,平添了几分神秘与魅惑。

她的目光扫过满地昏迷的守卫,最终毫无畏惧地落在狄仁杰身上,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声音如同幽谷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略带生涩的中原官话腔调,却字字清晰:“龟兹国特使,阿史那月,见过狄阁老。闻此地有异,特来相助。”

“相助?”李元芳已从梁上跃下,手按腰间刀柄,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美得近乎邪异的不速之客,语气充满质疑。雨水顺着他的甲胄边缘滴落,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龟兹特使?雨夜至此,未免太过凑巧!”

阿史那月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转向李元芳,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大唐鸿胪寺失窃,关乎邦交,龟兹身为属国,关切亦是常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狄仁杰身上,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漩涡在缓缓转动,“况且,那金属方匣,若我所料不差,其上所嵌锁钥之纹,并非大食所传,而是源自古波斯失传已久的‘千机扣’。此锁,或可一试。”

狄仁杰一直沉默地观察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龟兹特使。她的美丽毋庸置疑,带着强烈的异域冲击力。但更让他留意的,是她面对满地昏迷守卫和严阵以待的卫兵时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以及她话语中透露出的关键信息——千机扣。此名极其冷僻,若非精研古机关之术,绝难知晓。他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层薄纱,看清她眼底深处隐藏的一切。

“哦?”狄仁杰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特使竟识得此锁?”

阿史那月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莲步轻移,足踝上的金铃发出悦耳的轻响。她径直走向那个敞开的空匣。李元芳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狄仁杰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

她停在匣前,俯下身。深紫色的纱裙随着她的动作如水般流淌。她没有去看匣子内部,反而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她的指尖并未触碰冰冷的金属,而是悬停在匣子外壁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凸起与凹陷纹路上方寸许之处,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仿佛在隔空感受着某种无形的韵律。

她的神情专注无比,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指尖细微移动时带起的微弱风声,以及她自己清浅的呼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狄仁杰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手指,李元芳则屏住了呼吸,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突然,阿史那月的指尖在匣子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的、形似花瓣的微小凸起上悬停了。她眼中琥珀色的光芒一闪,如同捕捉到了猎物的夜枭。紧接着,她的指尖并未按下,而是以一种极其古怪刁钻的角度,迅疾无比地向侧面猛地一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与此同时,异变陡生!

那空匣旁边,一根粗大的朱红殿柱底部,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金砖地砖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土腥味的寒气从洞口中猛地喷涌而出!而就在洞口显露的瞬间,洞口边缘的金砖缝隙里,三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正弯腰查看洞口的阿史那月!

“小心!”李元芳惊喝出声,下意识就要扑上。

电光火石之间,阿史那月的身体展现出惊人的柔韧与反应。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致命的弩箭,仿佛早已预知危险的来源。腰肢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后一折,整个人瞬间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后仰弧度,那三支淬着剧毒的弩箭几乎是贴着她高耸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腹险之又险地擦过!深紫色的纱衣被劲风带起,猎猎作响。弩箭“夺夺夺”三声闷响,深深钉入她身后丈余远的另一根殿柱之上,箭尾兀自颤动不已!

阿史那月稳住身形,重新站直,面上薄纱微动,呼吸却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三支毒箭,目光依旧沉静地投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幽深洞口。

狄仁杰眼中精芒爆闪!这机关陷阱的触发,绝非偶然!它精准地设置在秘宝失窃后最可能被探查的位置!这分明是盗贼在得手之后,故意留下的致命后手,意图阻止追查,甚至灭口!这绝非外贼潜入所能布置!更关键的是,这个机关的位置,这个陷阱的设置,指向了一个令人心寒的事实——只有对这鸿胪寺内部结构、守卫巡逻规律、乃至这个存放秘宝位置下方秘密通道都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依旧昏迷不醒的守卫,最终,落在了匆匆赶来的鸿胪寺少卿王德俭那张写满惊骇与茫然的胖脸上。王德俭似乎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官帽都戴歪了,此刻看着地上的洞口和柱上的毒箭,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色惨白如纸。

“王少卿,”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这鸿胪寺地下,竟有如此暗道?通向何处?何人知晓?”

王德俭被狄仁杰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哆嗦,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肥腻的脸颊滚落。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阁…阁老明鉴!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这…这地砖之下…怎会…怎会有此等机关密道?这…这定是有人…有人暗中挖掘,图谋不轨!”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不敢与狄仁杰对视。

狄仁杰不再理会他,转向那个幽深的洞口,沉声道:“元芳,带人下去!务必小心!查探暗道通向何方!”

李元芳应诺,立刻点了几名精悍的手下,点燃火把,率先钻入那散发着寒气和土腥味的黑洞之中。火光很快被黑暗吞没,只留下洞口边缘摇曳的光影。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回到阿史那月身上。这位龟兹特使依旧静立原地,薄纱后的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灯火下深如古井,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和那幽暗的洞口,似乎隐藏着比那暗道更深邃的秘密。方才她破解机关、闪避毒箭的身手,绝非寻常使者所有。

“特使方才言及‘千机扣’,”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试探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此锁源自古波斯,早已失传。龟兹地处西域,能识此锁者,想必亦是凤毛麟角。特使不仅识得,更能于顷刻间破解其关键枢机,引出这致命陷阱…这份见识与身手,令本阁叹为观止。”

阿史那月迎着狄仁杰审视的目光,薄纱下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阁老谬赞。”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悦耳,如同金铃在风中轻碰,“龟兹虽小,却也存了些古卷残篇。月自幼随宫中长者研习,于这些奇巧之物,略知一二罢了。至于身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柱上那三支兀自颤动的毒箭,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求生之本能。若连这点警觉也无,月早已死在来大唐的万里风沙之中了。”

“求生本能?”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却愈发锐利,仿佛无形的探针,“那么,敢问特使,这暗道的尽头,可能通向何处?这精心设下的夺命陷阱,又是为谁所备?”他的问题直指核心,目光紧紧锁住阿史那月的双眼,不放过她眼神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摩擦声从洞口传来。李元芳带着一身潮湿的泥土气息,面色凝重地钻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关键证据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他快步走到狄仁杰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小的、黄铜铸造的腰牌。腰牌上清晰地刻着“鸿胪寺”三个篆字,下方则是一个更小的编号——丙字柒号!

“暗道不长,出口就在鸿胪寺后巷一处废弃马厩的草料堆下!”李元芳语速极快,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们在出口附近发现了这个!还有…几处新鲜的脚印,虽然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但靴底的花纹,分明是…分明是我们鸿胪寺守卫常穿的制式官靴!”

“丙字柒号…”狄仁杰拿起那枚冰冷的铜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缓缓扫过地上那些昏迷的守卫。

“查!立刻核对所有守卫腰牌!找出丙字柒号腰牌的归属者!”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寒冰碎裂。

命令迅速执行。很快,一名校尉脸色铁青地快步走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启禀阁老!已查清!丙字柒号腰牌…属于…属于守卫队副,赵五郎!但…但赵五郎他…”校尉的目光投向角落一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守卫,“他…他此刻就在此地昏迷!腰牌…应在他身上才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名为赵五郎的守卫身上。他歪倒在柱子旁,甲胄凌乱,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与其他昏迷者并无二致。

李元芳立刻上前,伸手探入赵五郎腰间悬挂腰牌的皮囊——

空的!

皮囊里空空如也!

“他的腰牌不见了!”李元芳沉声道,眼中寒光闪烁。这绝非巧合!有人故意盗走赵五郎的腰牌,丢在暗道出口,栽赃嫁祸!

狄仁杰的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冰湖冻结。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赵五郎身边不远处另一个同样昏迷的守卫:“将他唤醒!”他指的,正是守卫队长,孙彪。此人身材魁梧,是赵五郎的直属上司,也是鸿胪寺守卫的核心人物之一。

一碗冰冷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药汤被强行灌入孙彪口中。剧烈的呛咳声中,孙彪猛地睁开眼,眼神先是涣散迷茫,随即被眼前的情景惊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就想挣扎着爬起来。

“孙彪!”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昨夜子时轮值,赵五郎是否一直与你同在?他的腰牌,可曾离身?”

孙彪被狄仁杰的目光和威严震慑,又惊又惧,牙齿都在打颤:“阁…阁老…昨夜…昨夜雨大,赵五郎…他…他确实一直与小的同在正堂值守…寸步未离!腰牌…腰牌一直挂在他腰上!小的…小的看得清清楚楚!绝…绝无可能丢失在…在什么暗道出口啊!”他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回忆,语气肯定。

“寸步未离?”狄仁杰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锋,缓缓转向一直站在旁边,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鸿胪寺少卿王德俭,“王少卿。”

王德俭浑身肥肉一颤,几乎要瘫软下去:“阁…阁老…”

“守卫名册!”狄仁杰的声音不容置疑,“昨夜当值守卫名单,以及…所有人员出入鸿胪寺的详细记录!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幽深的洞口,“这存放秘宝的‘波斯馆’!近三月内,有谁曾以‘修缮’、‘巡检’等名义,单独或多次进入过此馆?特别是…在无人陪同之时!”

王德俭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眼神慌乱地躲闪,嘴唇哆嗦着:“这…这个…下官…下官需…需查查卷宗…”

“卷宗?”狄仁杰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倾轧,“王少卿!此乃大食国贡品失窃!事关两国邦交!陛下震怒!此刻推诿搪塞,你是想试试大理寺的刑具是否锋利吗?”

“阁老息怒!阁老息怒啊!”王德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下官…下官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近三月…只有…只有少府监的匠作大监李浑大人,奉旨来…来加固过这波斯馆存放宝匣的基座!因是机密,且李大人位高权重…故…故并未每次都有人全程陪同…尤其…尤其是最后一次,李大人言说只需做最后检查…下官…下官不敢阻拦…”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头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少府监…李浑?”狄仁杰眼神骤然一缩。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一层关键的迷雾。少府监掌管百工技巧,宫廷营造,李浑更是精通机关营造之术的大家!他有充分的动机和能力布置这一切!更有机会,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从容不迫地挖掘那条暗道,安装那致命的毒箭机关!栽赃守卫赵五郎,更是易如反掌!

“元芳!”狄仁杰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带人,包围少府监!缉拿李浑!封锁一切文书、工料记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秘方与透镜!”

“是!”李元芳眼中精光爆射,抱拳领命,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卫兵,转身就要冲出大殿。

“且慢!”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如同珠玉落盘,瞬间打破了大殿内肃杀紧张的气氛。

开口的,竟是阿史那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只见这位龟兹特使缓缓上前一步,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在灯火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终于卸下了某种伪装,显露出内里坚硬的本质。她不再看狄仁杰,目光平静地扫过惊愕的李元芳,最终停留在跪地颤抖的王德俭身上,声音清晰而稳定:

“不必去了。李浑大人…此刻想必已不在少府监。”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着某种力量。然后,在狄仁杰深沉如渊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抬起右手,伸向自己左肩锁骨的位置。纤细的手指捏住深紫色纱衣的领口,在众人惊愕乃至带着一丝亵渎感的注视中,轻轻向下一扯——

一小片莹白如玉的肌肤暴露在灯火下。在那精致的锁骨下方寸许处,赫然烙印着一枚小小的、殷红如血的刺青!那刺青的图案极其古老而独特:一轮被荆棘藤蔓紧紧缠绕、仿佛正在燃烧的弯月!

“啊!龟兹王族!圣月荆棘纹!”王德俭失声惊呼,如同见了鬼魅,瘫坐在地,指着那刺青,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龟兹王族!”

阿史那月无视王德俭的失态,她的目光重新迎上狄仁杰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慌乱,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和决绝。她挺直了脊背,如同风雪中傲立的孤松。

“狄阁老明鉴,”她的声音不再清冷,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人心上,“李浑,不过是我布下的一枚棋子。那神火油秘方,此刻…就在我手中。”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鸿胪寺正堂!

连殿外哗哗的暴雨声都仿佛被隔绝了。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李元芳的手猛地按在了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杀机迸现!所有卫兵瞬间绷紧了身体,目光如同利箭般锁定了阿史那月!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只需一点火星,便会轰然爆炸!

阿史那月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她无视了所有指向她的刀锋与杀气,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仿佛燃起了幽幽的火焰,那火焰不是愤怒,而是深沉的痛苦与绝望。

“我龟兹,小邦也。夹于大唐与突厥之间,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去岁寒冬,突厥阿史德部狼骑南下,围我王城三月!天寒地冻,粮草断绝。他们…他们驱赶我族中老弱妇孺于阵前,以刀斧相逼…更将掳掠的牛羊、我龟兹子民,浸透火油,点燃后驱赶冲城!那火光…那焦臭…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日夜不息,如同炼狱!”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王城…已成火海!父王…我的族人…在火海中哀嚎挣扎!”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中那幽暗的火焰更加炽烈,直直刺向狄仁杰:“我龟兹也曾遣使向大唐求援!然天高路远,缓不济急!突厥狼主放言,若龟兹不能献上大唐新得之‘神火’,破城之日,鸡犬不留!玉石俱焚!”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此秘方,是我龟兹举国上下,唯一的生路!纵使背负窃国之名,身陷万劫不复之地,阿史那月,亦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阿史那月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她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绝望而执拗的火焰。那火焰映在狄仁杰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仿佛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狄仁杰沉默了。他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凝重。他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的悲愤与孤勇,看着她锁骨下那枚如同泣血的荆棘弯月刺青。家国存亡,万民生死…这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了神火油秘方之上,也压在了这煌煌大唐的法度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殿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却更添几分凄凉。

良久,狄仁杰缓缓抬起手。那动作似乎牵动了千钧之力。他没有去抽腰间的佩刀,而是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柄随身携带的、并不起眼的短匕。匕身古朴,只有三寸余长,寒光内敛。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中,狄仁杰左手猛地抓住了自己束发的簪缨!他右手短匕寒光一闪,没有半分犹豫,朝着自己鬓边一缕垂下的、夹杂着银丝的头发,狠狠削去!

“嚓!”

一声轻响,干脆利落!

一缕灰白相间的断发,飘然落下,无声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法理如山,国法森严。”狄仁杰的声音响起,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偷盗贡品,按律…当斩!”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阿史那月的心上,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然,”狄仁杰话锋一转,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阿史那月身上,那眼神中蕴含的复杂情感,超越了冰冷的律条,“法理如山,亦有情。今日,老夫断发代尔首级!此发,代尔之过!亦代尔龟兹万民…一线生机!”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缕断发,用一方素白的帕子仔细包好。然后,他看向阿史那月,目光深邃如海:“神火油秘方,留下。此乃大唐重器,不可轻予外邦,更不可落于突厥之手。至于尔龟兹之难…”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夫即刻入宫面圣!陈明利害!请旨发兵!驰援龟兹!保尔国祚!护尔子民!”

阿史那月怔住了。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燃烧的绝望火焰瞬间凝固,随即剧烈地波动起来,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悲恸…种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其中翻涌交织,最终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破眼眶的堤坝,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蒙面的薄纱。她看着狄仁杰手中那方包裹着断发的素帕,看着这位大唐重臣眼中那超越国界的悲悯与担当,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一种更宏大的力量所击中。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丝迟滞,探入自己紧束的腰带内侧。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用薄如蝉翼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方片。那油纸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微温。她双手捧着这关系她国族存亡的秘方,如同捧着最神圣的祭品,一步步走到狄仁杰面前,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将油纸包高高举过头顶。

“狄公…大恩…龟兹永世不忘…”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坚定。

狄仁杰郑重地接过那小小的油纸包。入手微沉,仿佛承载着万民的性命。他没有立刻打开查看,而是沉声道:“元芳,护送月公主回四方馆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看向阿史那月的眼神中,之前的杀意与警惕已消褪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敬意。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史那月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狄仁杰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不再言语,默默转身,足踝上的金铃随着她的脚步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重的声响,一步步走向殿外。深紫色的身影渐渐融入殿门外的风雨夜色之中。

狄仁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这才缓缓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层薄薄的油纸。里面果然是一张折叠整齐、质地坚韧的纸片。他轻轻展开——

纸片上,用一种混合着炭黑和矿物颜料的特殊墨汁,绘制着复杂的符号、器具图形以及密密麻麻的异国文字。正是大食国进贡的神火油秘方无疑!狄仁杰仔细辨认着关键部分,确认其完整性,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了一丝。然而,就在他准备将秘方重新折起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纸片右下角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几行小字被刮擦过,显得异常模糊,与周围清晰的图文形成鲜明对比。

狄仁杰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模糊之处,眼神骤然一凝!这刮擦…绝非无意造成!是有人刻意抹去了什么?是配方中某个关键成分的比例?还是…某个危险的禁忌说明?这缺失的部分,如同一个不祥的阴影,悄然笼罩上心头。

他不动声色地将秘方重新包好,贴身收藏。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幽深的暗道入口,以及旁边紫檀木托架上那个空空如也的凹痕。

“水晶透镜…”狄仁杰低声自语,眉头重新锁紧。他缓步走到那托架前,指尖抚过那光滑的凹痕边缘。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秘方和月公主吸引,这价值连城的水晶透镜,似乎被遗忘了。或者说,被刻意忽略了?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角落、几乎被人遗忘的鸿胪寺少卿王德俭,似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缓过神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目光却无意中扫过狄仁杰身后的地面——那是刚才阿史那月站立的位置。

“咦?”王德俭发出一声短促而疑惑的低呼。

狄仁杰敏锐地回头:“何事?”

王德俭指着地面,声音还有些发颤:“阁…阁老…您看…那…那是什么?好像…有点反光?”

狄仁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阿史那月方才站立之处,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靠近墙根阴影的地方,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狄仁杰立刻蹲下身,凑近细看。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仿佛刚才那点蓝光从未出现过。

是错觉?还是…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瞬间扫视整个大殿!那些依旧昏迷的守卫,神情紧张的校尉,惊魂未定的王德俭…还有殿门处几名肃立的卫兵…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正常,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或紧张。

然而,就在殿门内侧,最靠近阴影处的一个高大卫兵,在狄仁杰目光扫过的瞬间,似乎极其自然地、微微侧了侧身,将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悄然笼入了宽大的袍袖之中。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

狄仁杰的目光在那个卫兵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卫兵垂着头,头盔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狄仁杰缓缓站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沉声吩咐:“王少卿,即刻清理现场,妥善安置昏迷守卫,延医诊治。元芳留下的人手,严密看守此处,尤其是这暗道入口!任何人不得擅动!待老夫面圣归来,再做定夺!”

“是…是!下官遵命!”王德俭忙不迭地应声。

狄仁杰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步履沉稳,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袍袖之下,他的手指,却因方才那一点诡异的蓝光和那个卫兵细微的动作,而悄然握紧。

风雨未歇。鸿胪寺大殿内灯火通明,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更深的、无形的迷雾之中。那枚消失的水晶透镜,如同一个幽灵,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悄然睁开了它幽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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