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洛阳城彻底活了过来。
朱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推挤着,喧闹声浪如同实质,撞击着两侧高耸的楼阁。灯,是今夜真正的主宰。巨大的灯轮高逾数丈,矗立在皇城前的广场中央,通体缠绕着金丝银线,每一寸骨架都缀满了七彩琉璃灯盏,旋转间流光溢彩,泼洒下无数晃动的光斑,将下方仰视的一张张痴迷面孔映得忽明忽暗。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前、屋檐下、甚至行道树的枝桠间,无不悬挂着形态各异的灯笼:绘着仕女图、花鸟虫鱼的绢纱宫灯,憨态可掬的走马灯,还有用竹篾和彩纸扎成的硕大鲤鱼、莲花、仙鹤……灯影幢幢,连成一片流淌不息的光之河流,空气里弥漫着烛火微焦的气息、蒸腾的汤饼甜香和鼎沸的人声。
狄仁杰身着便服,宽大的深青色袍袖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显得颇有几分碍事。他并非不喜这人间烟火,只是此刻,一种近乎直觉的微渺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他微微蹙着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远处那被灯火映照得如同虚幻仙阙的皇城宫阙轮廓。身旁,李元芳则像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刃,身形挺拔,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稍显异常的举动,宽阔的肩膀在拥挤中为狄仁杰隔开一小片相对安稳的空间。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周遭的喧嚣吞没,“今夜人实在太多,鱼龙混杂,恐非久留之地。”
狄仁杰未及回应,一个身着皂色公服的身影如同劈开浪花的小舟,奋力拨开层层人群,带着一身被挤压后的狼狈和掩盖不住的惊惶,直冲到他们面前。来人气息粗重,脸色在变幻的灯火下显得灰白,正是大理寺的属官王登。
“阁老!阁老!”王登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不知是挤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出事了!出大事了!张大人……张大人他……”
狄仁杰心头那点不安骤然凝实,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抬手止住王登因激动而挥舞的手,声音沉稳得近乎冷冽:“哪个张大人?慢慢讲,说清楚。”
“是……是御史台的张谏之张大人!”王登狠狠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就在他府邸书房内……死了!被人……被人杀了!”
“如何死的?”狄仁杰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针。
王登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残留着目睹现场的惊骇:“太惨了……心口……被一支木头手臂……活活捅穿了!整支手臂啊,从后背扎进去,透心而出!那血……流了一地……门窗都是里面反锁死的!里外都锁得严严实实!这……这根本不可能啊!”
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那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狄仁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周遭斑斓跳跃的灯火、鼎沸的人声、甜腻的香气,刹那间都变得遥远而扭曲。御史台要员,密室,被一支木偶手臂贯穿胸膛……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击在心头。
他猛地抬眼,目光越过王登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投向皇城方向那片被灯火渲染得如同白昼的天空,眼神深邃如寒潭。
“走!”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游赏的闲适,“元芳,随我去张府!”
李元芳低喝一声:“闪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拨开挡路的人群,为狄仁杰开出一条通道。那皂衣吏员王登也急忙跟上,三人如同三支离弦的利箭,瞬间撕裂了上元夜狂欢的浮华表皮,扎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核心。
张府早已被大理寺的差役围得水泄不通,森严的戒备与一街之隔的上元喧嚣形成诡异的割裂。沉重的朱漆大门洞开,里面透出的灯火非但没有暖意,反而更添几分阴森。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却又异常顽固的血腥气,混杂着焚烧檀香和书卷墨汁的味道,弥漫在府邸压抑的空气里。
狄仁杰步履沉稳,径直穿过前庭。李元芳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值守差役的脸。书房位于府邸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此刻院门处更是重兵把守,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楠木书房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墨香和一种奇特的、类似松油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书房内灯火通明,将惨烈的景象照得纤毫毕现。
御史张谏之仰面倒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的地毯上,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身上的深紫色官袍前襟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颜色深得发黑。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膛——一支约莫一尺半长的木制手臂,雕刻得相当粗粝简陋,关节处清晰可见,从小臂到手肘的位置,异常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左胸,尖端带着碎骨和血肉从后背透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毯上。暗红的血顺着木臂粗糙的纹理流淌下来,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湿漉漉的深色区域。
大理寺丞徐朗,一个面容方正的中年官员,正蹲在尸体旁,脸色苍白,额上全是冷汗。他听到门响,抬头见是狄仁杰,如同见了救星,慌忙起身行礼:“狄阁老!您可来了!”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如炬,扫过整个书房。窗户紧闭,雕花窗棂上的插销完好无损地从内部扣死。门也是从内侧反锁的,方才他们进入时,是衙役用工具强行撬开的。地上除了尸体周围的血迹,其他地方异常干净,几乎看不到明显的搏斗或挣扎痕迹。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一册翻开的公文静静摊着,镇纸压住一角。靠近角落的紫铜暖炉里,炭火似乎刚刚熄灭不久,炉壁滚烫,炉口边缘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类似蜡油的凝结物,正散发出淡淡的松油味,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何时发现的?何人发现?”狄仁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徐朗连忙回禀:“回阁老,是张府的管家。约莫半个时辰前,他按惯例来请大人用些夜宵,敲了许久的门,里面毫无动静,这才发觉不对,喊人撞门。撞开之后……便是这般景象了。”他指了指门内侧地上散落的几片被撞断的木屑,“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也插得死死的。这……这凶手难道是飞进来的不成?”
狄仁杰没有理会徐朗的困惑,缓步走到尸体旁,俯下身。他并未直接触碰尸体,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支夺命的木偶手臂。手臂的木质呈深褐色,纹理粗糙,制作手法相当原始,关节处是用简单的木榫和麻绳连接,染满了粘稠的暗红血浆。手臂的末端,本该是肩膀连接躯干的位置,却并非断裂的茬口,而是被粗暴地扭断撕裂,露出内部扭曲的木纤维。断口处,隐隐可见一丝极细、近乎透明的丝线,粘在血污里,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他的视线顺着木臂穿透身体的角度,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书房正对着书案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洛神赋图》摹本上。画轴下方,靠近房梁的角落处,有一个极其微小、颜色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孔洞。若非狄仁杰目力惊人且刻意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看那孔洞。”
李元芳顺着狄仁杰的目光看去,眼神一凝,随即点头。他身形矫健,无需借助梯子,足尖在墙壁和书架上几个借力,人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到高处。他凑近那孔洞,仔细查看片刻,又用手指小心地刮了刮孔洞边缘,随即落下,将指尖凑到鼻端嗅了嗅。
“大人,”李元芳眉头紧锁,摊开手掌,指尖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碎屑,“有极细的丝线残留,和木臂断口处粘着的那种很像。孔洞边缘有非常新的摩擦痕迹,很细微,像是有什么东西快速穿过后留下的。”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支染血的木臂上。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小心地垫着手指,轻轻捏住木臂靠近断口处相对干净的一小段,避开血污,将其微微抬起,凑到眼前仔细观察。木臂的雕刻虽然粗陋,但某些结构转折处,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与普通木偶截然不同的冷硬感,线条异常规整。特别是手肘关节内侧的一个不起眼的凹槽,边缘光滑锐利,绝非民间木匠随意凿刻所能为。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血腥和松油气味完全掩盖的特殊气味,钻入狄仁杰的鼻腔。那是铁器在反复摩擦和高温下才会产生的、一种类似烧灼金属又混合着油脂的、极其独特的“铁腥味”。
他的指尖抚过那个冰冷的凹槽,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这气息,这规整得近乎刻板的凹槽线条……与记忆中兵部武库司所辖的那些精密的制式军械图纸上的某个部件细节,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徐朗。”狄仁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让徐朗心头猛地一跳。
“卑职在!”
“立即持我手令,”狄仁杰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的铜符,“速去兵部武库司,查问最近一月内,是否有弩机关键构件失窃,特别是……涉及机括簧片与联动卡榫的部件。要快,但要隐秘!”
徐朗虽不明所以,但见狄仁杰神色凝重,不敢怠慢,双手接过铜符:“卑职遵命!”立刻转身匆匆而去。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染血的木臂上,那冰冷粗粝的质感,此刻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嘲讽。凶器竟来自大唐的兵部武库?这案子,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开始疯狂扩散,直指帝国权力核心的幽暗角落。
“大人,这木臂……”李元芳也察觉到了狄仁杰气息的变化,低声询问。
狄仁杰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捻动指间那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眼神投向窗外洛阳城依旧璀璨的夜空,那喧闹的上元灯火,此刻看来竟带着一种不祥的血色。
“鬼市。”狄仁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元芳,随我来。带上那木偶手臂。”
洛阳的繁华如同水面上的浮油,而鬼市,便是沉在油层之下、盘踞于城市根须处的巨大阴影。它不在任何官方的坊图之上,入口隐秘如毒蛇之穴,藏匿在东市边缘一条狭窄、终年散发着腐烂菜叶与阴沟污水混合气味的陋巷尽头。几块摇摇欲坠的破旧门板,便是鬼市的门脸,白日里毫不起眼,如同废弃的仓房。但一入夜,特别是上元节这样官家力量被盛大灯会牵制的夜晚,这门板后便如同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推开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板,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黑烟、霉烂潮湿的土腥气、廉价脂粉的甜腻、汗臭、药草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动物皮毛腐败的气息……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沉重、仿佛有实质般压迫着感官的污浊空气。
狄仁杰与李元芳已换上了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短褐,脸上也刻意抹了些尘土。狄仁杰微微佝偻着背,步履迟缓,李元芳则收敛起平日的锐气,眼神浑浊,如同两个为生计奔波的寻常苦力,一头扎进了这片光怪陆离的混沌之中。
鬼市狭窄的巷道蜿蜒曲折,头顶是胡乱拉扯的油布和竹竿,遮住了本就稀疏的星光,只靠两侧摊位上悬挂的几盏昏黄油灯和摇曳的松明火把提供着惨淡的光源。光影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在拥挤的人脸上疯狂跳跃,将一切都扭曲成怪诞的形状。摊贩们大多沉默,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招揽着见不得光的生意。货物千奇百怪:锈迹斑斑的刀剑、来历不明的古董、散发着诡异药味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笼子里关着的、眼神惊惶的珍禽异兽。买主和卖主在昏暗的光线下低声交谈,眼神闪烁,交易在袖筒里飞快地完成,银钱落袋的声音轻微而迅疾。
李元芳凭借着早年混迹市井的敏锐,很快就在鬼市深处一个相对空旷些的角落,找到了一个简陋的傀儡戏摊。几根竹竿支起一块褪色的蓝布,便是戏台。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靛蓝布袍、身形佝偻的老者坐在戏台后的小马扎上,昏昏欲睡。他面前摆着几个形态各异、色彩斑驳的提线木偶,做工比张谏之书房里那支夺命的断臂精细得多,却也透着一股被岁月摩挲过的陈旧气息。
狄仁杰的目光扫过那些木偶,最终落在一个穿着破旧武将服饰的木偶上。他缓步上前,没有看那老者,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木偶的关节连接处。那里的丝线,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与现场残留物极其相似的、近乎透明的质感。
“老丈,”狄仁杰的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市井的粗粝沙哑,他蹲下身,拿起那个武将木偶,手指状似无意地捻了捻连接手臂与躯干关节处的透明丝线,“这线,韧得很啊。哪里能买到?”
那佝偻老者眼皮都没抬一下,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买?这是吃饭的家伙,不卖。”
“不卖线,那……做线的手艺呢?”狄仁杰将木偶放下,手指却轻轻敲了敲木偶手臂上一个不起眼的、雕刻得较为规整的凹槽,那位置与凶器上的凹槽几乎一致,“这活计,看着不一般。老丈好手艺。”
老者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瞥了狄仁杰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市侩的精明。他咂了咂嘴:“你这后生,倒是个识货的。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伸出枯瘦的手指搓了搓,“这手艺,可不是老头子我一个人的。鬼市里,能摆弄这精细关节、用这‘鲛人泪’(一种罕见透明的坚韧丝线)的,除了我‘巧手刘’,也就西头那个新来的‘百戏张’了。他那摊子,花活多,傀儡做得……嘿,更邪性些。”
“百戏张?”狄仁杰追问,“怎么个邪性法?”
“邪性?”巧手刘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笑容带着点阴冷的意味,“他那傀儡,能自己动!不用人提线!你说邪不邪性?就在前头拐角,挂着一串褪色布幡的就是。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幸灾乐祸,“听说他最近攀上高枝儿了,接了个大活,神神秘秘的,摊子都三天没开了,人也没见着影儿。”
狄仁杰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个眼神。攀上高枝?大活?三天没开摊?时间点与张谏之遇害微妙地重合。
“多谢老丈。”狄仁杰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老者摊前的破碗里,站起身。
顺着巧手刘指点的方向,两人很快在鬼市更深处一个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角落,找到了那个挂着褪色布幡的摊位。几块破木板搭成的台子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布满灰尘的皮影戏白布框歪倒着。摊位后面,是一扇紧闭的、低矮破旧的木板门,门板上糊的油纸早已破损不堪。
李元芳上前一步,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里面死寂无声。他看向狄仁杰。狄仁杰微微点头。李元芳不再犹豫,肩膀猛地发力一撞。
“砰!”
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木门向内弹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草药味混合着血腥气瞬间涌出,几乎令人作呕。
狭小的屋内昏暗无比,只有门口透入的一点鬼市微光。一个同样穿着靛蓝布袍、身形瘦长的中年男子(显然就是“百戏张”)俯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右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在临死前拼命抓住了什么东西。
狄仁杰快步上前,李元芳则迅速堵住门口,警惕地扫视着外面混乱的巷道。狄仁杰蹲下身,小心地探查百戏张的颈侧,触手冰凉,尸体已然僵硬。他并未发现明显的外伤,死者口鼻处也无中毒的典型迹象,面容扭曲,凝固着极度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骇。
狄仁杰的目光最终锁定在死者紧握的右拳上。他轻轻掰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掌心,赫然是半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带着撕扯痕迹的纸!
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线,狄仁杰迅速展开那半张纸。上面并非文字,而是用炭笔绘制的、异常精细复杂的墨线图样——那赫然是某种大型器械的剖面结构图!线条严谨,标注着细小的尺寸符号,一些关键节点处还用朱砂做了标记。尽管只有半张,但图中几个狄仁杰无比熟悉的部件特征——带有特定凹槽的联动臂、精巧的簧片结构——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这半张图纸所描绘的,正是兵部武库司严格管控的、神臂弩核心机括部分的构造图!而且看墨迹和纸张的陈旧程度,绝非新近绘制。
就在这时,去兵部核查的徐朗如同被鬼撵着一般,脸色煞白地冲到了门口,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阁老!阁老!兵部……兵部武库司回报,就在三日前,一批待检修的旧弩机部件,包括三套完整的联动卡榫簧片组……失窃了!看守的库吏……昨晚被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上!现场……现场也留着一个……一个残破的木头人偶!”
李元芳猛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指节捏得发白。鬼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这间弥漫着死亡与图纸气味的陋室,冰冷得如同坟墓。狄仁杰缓缓站起身,手中那半张沾着死者冰冷汗渍的军械图纸,在昏暗中如同沉重的铁片。他的目光扫过百戏张扭曲痛苦的脸,又落回图纸上那些冰冷的墨线与朱砂标记,最后定格在图纸边缘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蝇头小字标记上——
那是一个规整的墨点,旁边用极细的笔触写着一个工整的楷体字:“陈”。
兵部武库司,掌籍书吏,陈砚清。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中年人,职责便是整理、誊录浩如烟海的军械档案与图纸副本。狄仁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其字迹工整、办事一丝不苟,曾受过兵部尚书的当堂嘉许。
“陈砚清……”狄仁杰的声音在死寂的陋室中响起,低沉而清晰,仿佛敲碎了冻结的空气,“元芳,徐朗,立刻随我回大理寺。调集人手,封锁兵部武库司所有相关卷宗房、誊录房,尤其是书吏陈砚清的值房及居所。要快,但要像影子一样,不得惊动旁人!”
“是!”李元芳与徐朗齐声应命,眼中燃起凌厉的火焰。
大理寺签押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如铁。狄仁杰端坐案后,面前摊着那半张从百戏张手中夺下的图纸,以及大理寺吏员刚刚紧急调出的、陈砚清近一年来经手的所有誊录档案副本。李元芳侍立一旁,如同一尊随时会爆发的怒目金刚。徐朗则垂手肃立,额上冷汗涔涔。
“大人,”一个精干的捕快快步进来,呈上一份卷宗,“查清了。书吏陈砚清,洛州偃师人氏,家中独子,父母早亡。其妻三年前病故,膝下仅有一女,年方九岁,名唤芸娘。据其邻居言,芸娘自幼体弱,患有‘喘症’(哮喘),陈砚清视若性命,倾尽家财为其延医问药。一月前,芸娘病情突然加剧,陈砚清曾向同僚告假数日,神情极为憔悴。此后……便无异常。”
“倾尽家财?”狄仁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如电,“一个九品书吏,俸禄几何?名医问诊,珍稀药材,他如何负担得起?”
“这……”捕快面露难色,“卑职也觉蹊跷。查其家中账目,确实清贫如洗,甚至常有典当记录。但近两月,并无大额支出,反而……似乎手头略宽裕了些。芸娘所用之药,也并非特别名贵之品。”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药方何在?”
“已派人去其家中搜检,连同常去的药铺记录,很快便有回报。”
狄仁杰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那半张图纸和誊录档案上。他拿起一张陈砚清誊录的普通军械保养规程副本,仔细对比着图纸上的字迹。誊录本上的字迹方正工整,横平竖直,是标准的馆阁体。而图纸上的标注,虽同样是工整的楷书,但在笔锋转折处,尤其是竖钩和捺脚,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抖动,仿佛书写者在极力控制着某种情绪。
“不是他亲手所绘。”狄仁杰下了判断,“是摹写。摹写者技法精湛,几可乱真,但……心绪不宁。”他拿起另一份誊录档案,指着一处,“看这里,‘三’字的最后一横,他习惯性收笔时带一个极小的回锋。而图纸上这个‘三’字,横画末端却是平直顿收。细微之差,源于摹写时的刻意模仿,而非自身书写习惯。”
李元芳凑近细看,眼神锐利:“确是如此!大人明察!”
“那么,”狄仁杰缓缓靠向椅背,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中投下跳动的阴影,“是谁给了他这张需要摹写的原图?又是谁,能让他甘冒奇险,泄露禁中军械图谱?他的女儿,那‘喘症’……便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他的声音冰冷,“查!查所有与陈砚清有过接触的医官、药铺,特别是近两月!还有,兵部之内,所有能接触核心图纸、又有能力调换誊录副本之人!一个……也不能漏过!”
命令如冰雹般砸下,大理寺这部庞大的机器在夜色中轰然运转起来。签押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狄仁杰闭上眼,脑海中无数碎片飞速旋转:贯穿御史胸膛的木偶断臂、兵部失窃的弩机部件、鬼市暴毙的傀儡师、半张染血的军械图谱、书吏摹写时那细微的颤抖笔锋、还有那病弱女儿的名字——芸娘……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收紧,而提线的手,已然清晰。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窗外,上元夜的喧嚣早已散尽,洛阳城陷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死寂。
“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签押房的凝重。一名捕快几乎是撞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粗陶药罐和几张折叠的纸,气息未定,“大人!在陈砚清家灶膛灰烬深处,找到此药罐!内……内有未燃尽的药渣!另有药铺记录在此!”
狄仁杰霍然起身。李元芳已抢先一步接过药罐和药方记录。
药罐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怪异苦涩气味的药渣。狄仁杰拨开表层的灰烬,用银簪小心地拨弄着罐底的残渣。几片焦黑的叶片,几根难以辨认的根茎……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银簪的尖端,从药渣深处挑起一小片指甲盖大小、尚未完全碳化的深褐色碎屑。那碎屑质地奇特,非木非石,边缘呈不规则的贝壳状断口。
狄仁杰将其凑到鼻端,一股极其微弱、混合着土腥和海腥的奇异气味钻入鼻腔。
“龙涎?”李元芳也凑近闻了一下,惊疑不定。龙涎香乃御用珍品,价值千金,绝非凡俗药铺能有,更非一个清贫书吏所能企及。
狄仁杰眼神冰寒,迅速展开药铺记录。上面清晰地记载着陈砚清近两月所购之药:麻黄、杏仁、甘草、白果……皆是治疗哮喘的寻常之物。唯独在最近一张方子的角落,有一行小字备注:“客自备‘引药’一钱,嘱其混入同煎。”
“引药……”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好一个‘引药’!”他猛地看向那捕快,“药铺掌柜何在?可曾言及这‘引药’是何人交付?形貌如何?”
捕快连忙回禀:“掌柜已被带回,就在外面!据他回忆,约莫一月前,确有一陌生男子持此药方来抓药,并交付了一小包深褐色、气味独特的粉末作为‘引药’,声称是病家亲属所托。那男子身形不高,穿着普通,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记得……只记得其左手手背上,靠近虎口处,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像是烫伤。”
“烫伤……”狄仁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风暴骤起。他猛地想起,在调阅兵部官员名录时,曾扫过一眼武库司一名负责库房巡检的八品主簿——赵秉德的履历。其中一条备注便是:某年督造军械时,不慎被熔炉溅出的铁水灼伤左手,留疤。
“赵秉德!”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元芳!立刻点齐人手,包围武库司主簿赵秉德府邸!要快!此人极可能便是胁迫陈砚清、交付毒‘引’、乃至策划刺杀的元凶!他手中,必有陈砚清之女芸娘为质!”
“是!”李元芳眼中爆出骇人的精光,转身如猛虎般冲出签押房。
马蹄声如暴烈的骤雨,撕裂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直扑位于洛水坊的赵秉德宅邸。狄仁杰端坐马上,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眼神沉静如渊,却又燃烧着洞穿一切虚妄的火焰。
赵府门户紧闭,一片死寂。李元芳一马当先,如同人形攻城锤,一脚便将厚实的府门踹得向内轰然倒塌。大理寺的精锐差役如潮水般涌入,火把瞬间将不大的前院照得亮如白昼。
“搜!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李元芳的怒吼在院中回荡。
然而,府内空空荡荡。正厅、厢房、书房……皆无人影,家具陈设上甚至落了一层薄灰,显然主人已多日未曾归家。
“大人!后花园柴房有异!”一名捕快在后院高喊。
狄仁杰与李元芳疾步赶去。柴房角落,一堆散乱的柴草被掀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从中涌出。
“密道!”李元芳眼神一厉。
“追!”狄仁杰毫不犹豫。
李元芳当先跃入洞中,狄仁杰紧随其后。密道狭窄、低矮,仅能弯腰前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和腐朽气味。火把的光亮在潮湿的土壁上跳跃,映照出慌乱的脚印。地道并不长,出口竟隐藏在坊墙之外、洛水河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深处。
钻出地道,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宽阔而湍急的洛水,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浮冰,奔涌向东。河边泥泞的滩涂上,残留着凌乱的脚印和一道清晰的车辙印,一直延伸到水边一处简易的栈桥旁。栈桥边,一艘简陋的乌篷船孤零零地系着,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大人!看那边!”一名眼尖的捕快指着河对岸远处。
朦胧的晨雾中,依稀可见一辆马车正沿着对岸的官道,疯狂地向东疾驰!
李元芳眼神瞬间锁定目标,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他猛地吹响一声尖锐的唿哨。不远处,几名早已在此处布控、牵着快马的大理寺好手闻声立刻翻身上马。
“大人,您在此坐镇!卑职去擒此獠!”李元芳语速极快,不等狄仁杰回应,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岸边,夺过一匹快马,双腿狠狠一夹马腹!
“驾!”
骏马长嘶,四蹄翻腾,溅起大片泥水,沿着河岸向东狂奔而去。数名大理寺好手紧随其后,如同一支锋利的箭矢,射向那辆亡命奔逃的马车。
狄仁杰站在冰冷的河风中,目光追随着李元芳疾驰的背影,又缓缓扫过这片空旷的河滩、简陋的栈桥和那艘孤舟。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并未因猎物的奔逃而放松警惕。
突然,他的目光凝滞在栈桥下方浑浊的水面上。那里,似乎漂浮着一小块颜色鲜艳的布料,随着波浪起伏,像是一抹被遗弃的残红。
“下水!栈桥下!”狄仁杰厉声喝道。
两名水性极佳的差役毫不犹豫,扑通两声跃入冰冷的洛水。很快,一人从水中冒出头,手中高高托举着一个湿淋淋、浑身颤抖的小女孩!
女孩约莫八九岁年纪,小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身上裹着一件成年男子的破旧外袍,但内里一件鹅黄色、绣着缠枝小花的小袄却清晰可见,正是之前捕快描述的陈砚清之女芸娘的特征!她呼吸极其困难,胸口剧烈起伏,发出“嗬嗬”的哮鸣音,显然哮喘正在急性发作,命悬一线!
“快!取药!温水!”狄仁杰疾步上前,迅速解开女孩湿透的外袍,将她抱到相对避风的河堤上。早有准备的差役立刻递上温水和备用的平喘药丸。
狄仁杰小心地撬开女孩紧咬的牙关,将药丸送入她口中,用温水送服,同时手法沉稳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好一阵,女孩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青紫的脸色褪去些许,陷入昏睡,但呼吸总算平稳下来。
“好一招金蝉脱壳!”狄仁杰看着怀中昏睡的女孩,眼神冰冷如霜,“以弱女为饵,诱我分兵,自己则驱车东逃,欲引开追兵主力……赵秉德,你倒是煞费苦心!”
他轻轻将女孩交给一旁的差役妥善照料,目光如电,再次投向那艘在栈桥边轻轻摇晃的简陋乌篷船。
“搜船!仔细搜!”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差役们立刻跳上那艘小船。船舱狭小,几乎一览无余,只有一张破草席和一个空瘪的粗布袋。一名差役仔细敲打着船舱的底板,声音突然一顿:“大人!下面是空的!”
撬开几块活动的木板,一个狭小的暗格暴露出来。里面蜷缩着一个穿着深青色吏员常服、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他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破布,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的泪水,正是书吏陈砚清!
“陈砚清!”狄仁杰目光如炬。
陈砚清被拉出暗格,扯掉口中破布,立刻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对着狄仁杰连连叩头:“阁老!阁老饶命!饶命啊!小人……小人也是被逼无奈……芸娘……他们抓了芸娘……逼我摹写图纸……交给那鬼市的张班主……我不做……他们就要杀了我女儿啊!阁老明鉴!明鉴啊!”他语无伦次,恐惧已到极点。
“胁迫你者,可是武库司主簿赵秉德?”狄仁杰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是!就是他!赵主簿!”陈砚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是他!三年前……我妻子病重,我挪用了库房一点微不足道的笔墨银子,被他拿住了把柄!后来……后来芸娘病重,他假意借钱,实则……实则逼我替他做事!那图纸……是他从归档的旧档里偷偷取出让我摹写的!那鬼市的张班主,也是他引荐的!他说……说只要按他吩咐,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就放我们父女远走高飞……还给我一笔钱……我……我糊涂啊!阁老!我糊涂啊!”他哭嚎着,额头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张谏之张大人,因何被害?”狄仁杰追问,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陈砚清浑身一颤,眼中露出更深的恐惧:“小人……小人不知详情!只……只恍惚听赵秉德提过一句,说张御史不知从何处嗅到了兵部武库账目亏空、旧械部件被……被倒卖的黑市线索,正在暗中查访……赵秉德说……说他必须闭嘴……否则……否则大家都得死……”他筛糠般抖着,“那日……那日赵秉德让我在誊录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时,故意写错几个关键数字,夹在张御史要调阅的一批旧档里……后来……后来张大人就……就……”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磕头。
一切,豁然贯通!倒卖军械牟利,被张谏之察觉端倪,遂以陈砚清之女为质,胁迫其摹写核心图谱,再利用鬼市傀儡师制作杀人机关,嫁祸于人,最后杀人灭口,企图携款潜逃!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痛哭流涕的陈砚清,投向东方渐渐发白的天际。那里,马蹄声和追逐的呼喝声正隐隐传来,越来越近。
天光彻底撕破夜幕,将洛水河面染上一层冰冷的金辉。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河滩上。李元芳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奔回,他手中提着一根绳索,绳索末端牢牢捆着一个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身影。那人穿着锦缎便袍,却已沾满泥污草屑,正是武库司主簿赵秉德。数名大理寺差役紧随其后,押解着几个垂头丧气的随从和一辆装载着箱笼的马车。
李元芳在狄仁杰面前勒住马,手臂一扬,像丢一袋沉重的垃圾般将赵秉德掼在地上。赵秉德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却被李元芳一脚踏住后背,动弹不得。他发髻散乱,脸上带着擦伤和淤青,早先那点八品官吏的体面荡然无存,只剩下丧家犬般的惊惶与怨毒。他抬起头,正对上狄仁杰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赵主簿,”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像洛水深处的水流,却带着千钧重压,“张御史书房那精巧的杀人木偶,鬼市百戏张暴毙的毒引,陈砚清摹写军械图谱的笔,还有……这洛水河畔金蝉脱壳的船……这一条条线,如今都攥在本阁手里。提线的手,该断了。”
赵秉德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怨毒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狡辩,但目光触及旁边被差役扶起、抱着昏睡女儿的陈砚清,以及那辆满载着金银细软的马车,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绝望的喘息。他知道,这张由贪婪、恐惧和谋杀编织的巨网,已被眼前这位老人,彻底撕碎。
“元芳,”狄仁杰的目光掠过面如死灰的赵秉德,投向远处苏醒的洛阳城廓,“将一干涉案人等,连同证物,押回大理寺严加看管。着太医速为芸娘诊治。此案……”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即刻具本,奏呈天听。”
“遵命!”李元芳抱拳领命,声如洪钟。他一把提起瘫软的赵秉德,如同拎起一只待宰的鸡雏。差役们迅速行动起来,押解人犯,清点证物,有条不紊。
狄仁杰缓缓转过身。初升的朝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浑浊的洛水之上。河面波光粼粼,映照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血案的古老都城。火树银花的上元喧嚣早已褪尽,只留下劫波后的冷冽与沉重。他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目光深邃。提线的手虽已斩断,但这水面之下,又潜藏着多少未曾浮起的暗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