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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的长安城,却一丝凉意也无。骄阳似火,无情地炙烤着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蒸腾起一片扭曲晃眼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焦躁。连平日里最是喧嚣的蝉鸣,此刻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仿佛也被这无边的酷热熬干了气力。

大理寺丞狄仁杰坐在略显简陋的公廨内,窗棂大敞,却连一丝风也吝啬钻入。他手中拿着一块软布,正细细擦拭着一件小巧的物事——一枚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水晶圆片。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恰好落在那水晶上,瞬间汇聚成一点炽亮得令人无法逼视的白斑,无声地灼烧着案几上一小片深色的木纹。

他眉头微蹙,目光并未停留在那刺目的光斑上,反而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被热浪扭曲的天空。这长安的酷暑,燥热得反常,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不安的焦糊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烈日慢慢炙烤、酝酿,行将点燃。

“大人!”一声急促的呼唤打破了公廨里凝滞的闷热。

来人是狄仁杰的得力助手李元芳。他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年轻的脸上满是汗水,几缕发丝紧贴在额角,急促的呼吸带着明显的燥意,身上的公服也被汗水浸透了大半。

“何事如此匆忙?”狄仁杰放下水晶片,那点刺目的光斑随之消失,只留下案几上一个浅浅的灼痕。

“西市!大人,西市‘万利’杂货铺子起火了!”李元芳语速飞快,胸膛仍在起伏,“火势极大!人报说……说铺子里有人没跑出来,怕是……烧死了!”

狄仁杰霍然起身,眼中那片刻前还沉浸于水晶玄奥的沉静瞬间被锐利取代。“备马!”他沉声下令,动作干脆利落,抓起搁在案角的乌纱帽戴上,大步向外走去。那枚温润的水晶片被他顺手纳入袖中,一丝凉意转瞬即逝。西市……杂货铺……人命……这绝非一场寻常的意外失火!酷热与焦躁的空气里,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西市已然一片混乱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水汽和烟尘,令人窒息。昔日还算齐整的“万利”杂货铺子,此刻只剩下几段焦黑残破、摇摇欲坠的墙壁框架,倔强地指向同样被浓烟熏染的天空。屋顶早已坍塌殆尽,露出内部一片狼藉的焦炭废墟。缕缕青烟仍从瓦砾堆的缝隙间顽强地钻出,盘旋着升腾。

京兆府的衙役和武侯铺的兵丁们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废墟上泼洒最后几桶水,试图压灭那些顽固的余烬。水流泼在滚烫的焦木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更浓的白汽。围观的人群被远远隔开,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焦躁的夏蝇,在闷热的空气里挥之不去。

狄仁杰甫一下马,便径直走向被衙役们临时圈起来的废墟核心区域。京兆府负责此案的捕头认得他,连忙上前施礼,脸上沾满黑灰,神色凝重:“狄大人!火头起得猛,扑救不及……里面发现一具尸身,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仵作刚查验过。”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散发着死亡余温的焦土。他步履沉稳,避开地上横流的污水和散落的焦木,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片核心区域。浓重的焦臭味和一种蛋白质烧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仵作正守在一具用草席半掩着的尸体旁,见到狄仁杰,急忙行礼。草席掀开一角,露出的景象令人心悸。尸体蜷缩着,早已炭化,如同一段被烈火彻底吞噬过的枯木,只能勉强辨认出人形。衣物几乎完全焚毁,与焦黑的皮肉粘连在一起。空气中那股甜腥的焦糊味,正是源自这里。

狄仁杰神色肃然,蹲下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具无声诉说着惨烈的遗骸。他没有丝毫避讳,戴上一副薄薄的皮手套,开始仔细查验。手指轻轻触碰焦脆的肢体边缘,观察着炭化的程度与分布。

“大人,初步看,火势是从铺子后库房烧起来的。”捕头在一旁低声汇报,“库房里堆了不少桐油、麻绳、硫磺粉之类的杂货,都是引火之物。起火点附近发现了倾倒的油灯残骸。依小的们看,像是库房管事夜里查看货物,不慎打翻了油灯,引燃了货物,自己也没能逃出来……一场意外。”

“意外?”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尸体上,忽然,他动作一顿,小心地托起尸身一只蜷缩焦黑的脚。那脚上的鞋子也烧得只剩残骸,但狄仁杰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鞋底——确切地说,是鞋底边缘与脚掌连接处,一些未被完全烧透的缝隙里,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颜色特殊的泥土颗粒。那泥土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带着赭石斑点的灰白色,与长安城常见的黄土或黑土截然不同。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银刀,极其耐心地将那几粒珍贵的泥土剔出,放在一方干净的白帕上。泥土颗粒极小,混杂在焦黑的炭屑里,若非他明察秋毫,绝难发现。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狄仁杰一边将白帕仔细包好收好,一边问道。

“确定了,”捕头连忙回答,“是铺子的库房管事,名叫王五,在‘万利’干了快十年了,是个老实人。他家人也认了……唉,虽说烧成这样,但体形、还有身上残留的一点旧衣料,他婆娘认得。”

狄仁杰站起身,目光越过眼前这片焦黑的废墟,投向远处被热浪模糊的街市轮廓。盛夏的阳光依旧毒辣地倾泻下来,照在他沉凝的脸上。鞋底那几粒格格不入的泥土,像几根冰冷的刺,扎破了“意外”这个看似合理的结论。王五,一个杂货铺的库房管事,死前脚底为何会沾上这种独特的泥土?这绝非西市该有的东西。这场大火,烧掉的恐怕远不止一条人命和一间铺子。

“李元芳。”狄仁杰唤道。

一直紧随其后的李元芳立刻上前:“大人。”

“你带人,”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仔细盘查所有与王五有关之人。他近日行踪、接触过谁、有无异常举动、家中情况……事无巨细,一一查清。特别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他最后几日,去过哪些地方,脚上这双鞋,又是何时、何地穿上的。”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眼中燃起斗志。那几粒小小的泥土,无疑给这起看似意外的火灾,撕开了一道追寻真相的裂口。

大理寺的签押房内,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加凝滞。门窗紧闭,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无处不在的燥热。李元芳站在狄仁杰的公案前,年轻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凝重,将先前废墟上燃起的斗志都压了下去。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有些发涩,双手呈上一份卷宗,“王五的背景、近况,都查清了。表面看,确实就是个本分的库房管事。家境寻常,邻里口碑尚可,无甚不良嗜好,更无与人结怨的迹象。他妻子哭诉,王五前日傍晚离家时还好好的,说是去铺子里清点一批刚到的新货,当夜就值宿在铺子后头的小隔间里……谁能想到……”他摇了摇头,语气沉重。

“重点。”狄仁杰没有抬头,目光落在面前那张摊开的白帕上。帕子中央,几粒灰白带赭点的泥土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正用一把精巧的镊子,极其专注地将它们与另一小撮从西市“万利”铺子废墟附近采集来的普通黄土进行对比。差异一目了然:西市的土色深黄,颗粒松散;王五鞋底的土则灰白坚硬,夹杂着醒目的赭石斑点。

“是,”李元芳精神一振,“王五妻子提到一个细节。王五离家时,脚上穿的是一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但昨日铺子火起前,同街‘刘记’饭铺的伙计曾看见王五穿着他那双最好的、只在见贵客时才舍得穿的厚底官靴,匆匆往铺子方向走,神色……那伙计说,看着有点紧张。”

“官靴?”狄仁杰终于抬起了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李元芳脸上,“他一个杂货铺的管事,见什么贵客需要穿官靴?”

“属下也觉蹊跷!”李元芳眉头紧锁,“可问遍他家人和相熟之人,无人知晓他当日要去见谁。更奇怪的是,属下带人查遍了西市乃至附近几个坊的街巷、王五可能经过的路线,甚至他平日负责采买的几处货栈,都没有发现这种灰白带赭点的土!这土……像是凭空沾到他靴子上的。”

凭空?狄仁杰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凭空出现的东西?他再次低头审视那几粒泥土,指尖轻轻捻动,感受着其中微小的砂砾感。这质地……坚硬,颗粒分明,带有一种特殊的矿物感。

“工部。”狄仁杰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

“工部?”李元芳一愣,旋即眼中闪过明悟,“大人是说……这种土,与工部有关?”

“不错。”狄仁杰拿起一粒土,凑近烛光,“你细看这赭点,非寻常矿物,乃是烧制上等琉璃或精瓷时,特定的窑土中才会伴生的赭石矿渣。工部将作监下属的琉璃厂、官窑,其取土之处,便有此种土质。且其场地多用此土混合石灰夯筑,经年累月,地面便散落此等独特土粒。”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王五最后穿着官靴,行色匆匆去见的‘贵客’,极可能就在工部衙门之内!而他脚底的土,正是来自工部某处!”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李元芳心头的迷雾。一个杂货铺的管事,工部……这两者之间,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勾连?这西市的大火,难道竟是源自那座掌管着帝国工程营造的森严衙门?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回,“立刻……”

狄仁杰的话音尚未落定,签押房紧闭的门扉被“砰”地一声撞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嗡嗡作响。一个浑身被汗水浸透、脸上糊满黑灰和汗渍的武侯铺兵丁跌撞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惶,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报……报大人!不……不好了!”兵丁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剧烈的颤抖,“南……城南!安业坊……起大火了!烧……烧的是纸扎铺子!火……火势冲天!里面……里面还有人!有孩子被困在阁楼上了!”

“什么?!”李元芳瞬间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安业坊!纸扎铺子!那里面堆满了竹篾、彩纸、浆糊、油料……无一不是最猛烈的引火之物!其危险程度,远胜西市的杂货铺!

狄仁杰猛地站起身,案几被他动作带得一晃,那方白帕上的泥土粒随之跳动。“即刻点人!赶赴安业坊!元芳,你带一队精锐,先行一步,全力救人!快!”

“遵命!”李元芳双目赤红,再顾不上什么工部、什么泥土,抱拳应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只留下一阵旋风。

狄仁杰紧随其后,疾步走出签押房。大理寺内已是一片紧张忙碌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目光凝重地望向城南方向。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但城南那片天空,却被一种极其诡异的、带着橘红色调的浓烟笼罩,将西坠的残阳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烟柱粗大,翻滚升腾,直插云霄,即使相隔数个坊市,也能清晰地看到那骇人的景象,仿佛天空被烧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热风卷着更加浓烈的焦糊气息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甜腻得令人心头发毛的怪味。狄仁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西市的火灰未冷,城南烈焰又起。这两场火……仅仅只是巧合吗?那冲天而起的浓烟,仿佛一只狞笑的巨兽,正贪婪地吞噬着长安城的黄昏。

狄仁杰策马赶到安业坊时,火场的情景只能用“炼狱”二字形容。

“张记纸扎铺”已然化作一座剧烈喷吐着火焰和浓烟的巨型火炉。火舌狂暴地舔舐着夜空,发出骇人的咆哮声。竹篾骨架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爆裂的脆响,如同垂死的哀鸣。彩纸和油料提供了绝佳的燃料,使得火势猛烈得超乎想象,热浪逼人,隔着一整条街,皮肤都感到阵阵灼痛。

救火的水龙车徒劳地喷射着水柱,水花一接触到那翻腾的烈焰,便瞬间化作大片蒸腾的白气,几乎无法压制分毫。武侯铺的兵丁和自发赶来的坊丁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火场边缘徒劳地奔跑、呼喊、泼水,脸上写满了绝望和力不从心的焦灼。哭喊声、尖叫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火焰的咆哮声……混杂成一片撕心裂肺的绝望交响。

狄仁杰的目光焦急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终于,在火场斜对面一处相对安全的屋檐下,他看到了李元芳。

年轻的护卫背对着冲天的火光,如同石雕般僵立着。他身上的公服被燎出好几个焦黑的破洞,脸上、手上都带着明显的灼伤和水泡,混杂着黑灰和汗水,狼狈不堪。然而,最刺目的不是这些伤痕,而是他怀中抱着的一个小小的、焦黑蜷缩的躯体——那是一个最多不过五六岁的孩童。孩童身上覆盖着李元芳那件被烧得破烂的外袍,小小的头颅无力地垂着,露出的半张小脸一片死寂的灰败。

李元芳就那样抱着孩子,一动不动。冲天的火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地、空洞地凝望着怀中那具小小的身体,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离他远去。周围的喧闹、热浪、呼喝,似乎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冰冷的绝望屏障。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和自责,如同实质的寒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隔绝了所有。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揪。他快步上前,没有立刻询问火情,而是将一只沉稳的手,重重地按在了李元芳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掌心传来年轻躯体压抑到极致的、无法控制的痉挛。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试图穿透那层绝望的冰壳。

李元芳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这声呼唤从噩梦中惊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年轻的脸上,汗水、黑灰、泪痕纵横交错,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空洞、涣散,深处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几乎将他撕裂的自责。

“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我……我冲进去了……我明明……明明听到他在阁楼上哭……我……我摸到了楼梯……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他猛地闭上眼,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混着脸上的黑灰滚落,砸在怀中孩童焦黑的衣袍上,“火……火突然从下面卷上来……房梁……房梁就砸下来了……我……我护不住他……我……”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那声“就差一点”,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狄仁杰的心口。他放在元芳肩上的手收得更紧,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慰藉。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位年轻护卫心中那根名为“守护”的支柱,正在这场惨烈的大火中承受着前所未有的重压,濒临崩塌。

“孩子……交给我。”狄仁杰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伸出手,小心而郑重地从李元芳僵硬的臂弯中,接过了那具早已失去生命的小小躯体。那轻飘飘的重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就在接过孩童的瞬间,狄仁杰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孩童身上覆盖的那件破烂外袍。外袍的衣襟处,沾着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在火光下微微反光,与他袖中帕子上那几粒灰白带赭点的泥土,颜色质地竟有几分神似!他心头猛地一跳!

“元芳,”狄仁杰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斩钉截铁,“振作!自责无济于事!找出真凶,告慰亡灵,方是正途!这火,起得蹊跷!你立刻去查,这纸扎铺的东家是谁?铺子里平日里都存些什么?起火前有何异常?所有细节,不得遗漏!”

“蹊跷?”李元芳茫然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被痛苦淹没的困惑。

“对!蹊跷!”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警醒力量,“你且看这冲天火势!寻常失火,岂能如此迅猛暴烈?如同油泼烈火!其中必有隐情!查!给我彻查清楚!这铺子背后,藏着什么!”

李元芳被狄仁杰话语中的力量猛地一震。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着大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沉的痛惜。守护之责未竟,但追索真凶,亦是另一种守护!一股混杂着悲愤的力量,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封的心底重新燃起。他猛地一抹脸上的泪水黑灰,眼神虽然依旧痛苦,却重新凝聚起一丝锐利的锋芒。

“是!大人!属下遵命!”他抱拳,声音嘶哑却坚定,转身便欲投入混乱的人群。

“等等!”狄仁杰叫住他,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被救火水流冲得一片狼藉的灰烬和杂物,“仔细搜寻现场所有残留之物!尤其是……灰烬中若有未燃尽的琉璃碎片、水晶残渣……或者任何能聚光引火之物,务必找到!”

李元芳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狄仁杰的暗示。他重重点头,再无犹豫,如同一头受伤但更显凶悍的豹子,迅速召集人手,重新扑向那片尚有余烬和浓烟的死亡废墟。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怀中早已冰冷的小小身躯,将他轻轻交托给一旁赶来的仵作,随即深吸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目光投向那片依旧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焦黑地狱。灰白色的粉末……水晶……聚光……西市的泥土……工部……一条冰冷的线索,正从这焚尽生命的烈焰中,悄然浮现。

安业坊的火场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焦黑、扭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余温与刺鼻的恶臭。断壁残垣间,青烟丝丝缕缕,顽强地盘旋上升,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京兆府的衙役和武侯铺的兵丁们仍在废墟中艰难地翻找、清理,试图拼凑出灾难的起因。

狄仁杰独自一人,踏入了这片尚有余烬温度的焦土。他的步伐异常缓慢,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一寸寸地扫过脚下的瓦砾、灰烬和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他避开了衙役们重点清理的区域,专注于那些被水流冲刷过、被踩踏过的边缘地带。

李元芳带来的消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纸扎铺东家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昨夜火起时并不在铺中,侥幸逃过一劫,此刻已吓得六神无主,问不出所以然。铺子里存放的,除了大量的纸扎材料,并无特别违禁或异常之物。唯一的线索,是东家隐约提到,前几日,铺子曾接下工部一位郎官家的活计,为其亡故的夫人扎制一批精细的祭品,昨日午后刚刚交货。

又是工部!

狄仁杰的心弦绷得更紧。他蹲下身,不顾官袍沾染污秽,指尖在一堆混杂着黑灰、泥水和纸浆残渣的废墟里仔细拨弄。突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块硬物。他小心地将其从粘稠的污物中抠出。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透明碎片。边缘被高温熔烧得有些圆钝,但大部分区域依旧光滑剔透,在昏沉的天光下,折射出微弱却纯净的光晕。狄仁杰将其置于掌心,对着天空仔细端详。质地纯净,绝非寻常玻璃!这是上等的水晶碎片!

他立刻取出袖中那方白帕,将水晶碎片与帕子上那几粒灰白带赭点的泥土放在一起。水晶的纯净与泥土的独特质地,在此时此地,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关联。

狄仁杰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再次低头,在发现水晶碎片附近的区域,更加仔细地搜寻起来。很快,在几块烧得乌黑的碎瓦片下,他又发现了几块更大的、边缘同样被烧融的水晶残片。更关键的是,在这些水晶碎片旁边,散落着一些同样呈灰白色、质地坚硬的粉末,与他之前在西市王五鞋底发现的泥土成分极其相似!它们被高温烘烤过,颜色更深了些,但那些独特的赭色斑点,依旧清晰可辨。

狄仁杰直起身,目光投向纸扎铺废墟深处。根据衙役们初步的清理和东家的指认,起火点被锁定在铺子后院的库房区域。他缓步走了过去。

库房早已化为白地,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柱基和满地厚厚的灰烬。狄仁杰站在废墟边缘,环顾四周。库房的位置相对独立,与主铺隔着一个小天井。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的断墙,最终,定格在西面一堵相对保存还算完好的墙壁高处。

那堵墙的上半部分,有一扇不大的高窗。窗棂早已被烧毁,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方形缺口。此刻,时辰已近正午,阳光正好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穿过那个高窗的缺口,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库房废墟中央那片厚厚的灰烬之上。

光束之中,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旋转。

狄仁杰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光柱落点的灰烬上。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水晶!纯净的水晶!特定的角度!正午的阳光!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扇高窗的位置,又低头看看地上那道光束的落点。一个清晰而冷酷的杀人手法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凶手将一块精心打磨过的、具有极强聚光能力的水晶透镜(或是几块水晶巧妙组合),安置在这扇高窗的隐蔽位置,角度经过精确计算,使得它在某个特定的时辰——比如正午阳光最为垂直猛烈之时——将灼热的太阳光聚焦成一个温度极高的光斑,精准地投射在库房内堆放的、极易燃烧的纸扎材料上!只需片刻,便能点燃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大火!而凶手本人,只需在远处静静等待,便可制造一场完美的、不留痕迹的“意外”!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从身后传来。他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重新燃起火焰,手中紧紧攥着一小块烧得半焦的布料残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模糊的字迹。“我们在清理东家提到的那批给工部郎官家扎制的祭品残骸时,发现了这个!像是某种……清单或收据的一部分,上面有……有‘工部’字样,还有一个模糊的‘裴’字!”

裴!

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工部侍郎裴明礼!那个以儒雅方正、精于营造之术而闻名的官员!王五鞋底工部的土,纸扎铺的工部订单,水晶聚光杀人……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最终都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名字!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肃杀,“备马!即刻随我前往工部侍郎裴明礼府邸!不得延误!”

大理寺的精锐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位于崇仁坊的裴府。这座宅邸并不豪奢,却处处透着工部营造特有的严谨与雅致。亭台水榭,错落有致,一砖一瓦都显露出主人不俗的品味和对细节的苛求。

裴明礼在书房接见了狄仁杰和李元芳。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文官的儒雅,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一身半旧的青色常服,浆洗得十分干净。见到狄仁杰,他起身施礼,举止从容,眼神平静,不见丝毫慌乱。

“狄阁老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裴明礼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异常。

狄仁杰没有寒暄,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直刺对方眼底:“裴侍郎,西市‘万利’杂货铺库房管事王五,死于大火。安业坊‘张记’纸扎铺,亦遭火焚,死伤惨重。两场大火,皆非意外。”

裴明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痛惜:“竟有此事?阁老可是查到了什么?王五……下官似乎听过此名,乃一商贾管事,与下官何干?那纸扎铺更是……下官实在不解阁老为何深夜来此询问此事?”

“不解?”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王五死前脚底沾有工部琉璃厂特有的灰白赭点土!他最后穿着官靴去见的‘贵客’,就在工部!纸扎铺承接了你府上为其亡故夫人扎制祭品的订单!其库房起火点,发现上等水晶碎片!其起火之由,乃是有人以水晶为镜,借正午烈日,隔空引燃纸料!此等手法,精妙狠毒,非深谙营造、精于算学、熟知工部物料特性之人,不能为之!”

狄仁杰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裴明礼看似平静的面具上:“裴侍郎,工部之内,论营造之精、算学之深、水晶物料之熟稔……舍你其谁?!”

裴明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他扶着书案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良久,裴明礼缓缓抬起头。方才的儒雅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灰暗和哀伤。

“阁老……明察秋毫。”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砾摩擦,“下官……认罪。”

李元芳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中怒火喷薄欲出!果然是他!

“为何?”狄仁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真相即将揭晓,但这真相背后的沉重,却让他心头并无半分轻松。

裴明礼的目光越过狄仁杰和李元芳,茫然地投向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幅女子小像。画中女子温婉娴静,眉目含笑。他看着画像,眼中涌起浓得化不开的痴情与痛楚。

“为了她……为了我的亡妻……芸娘。”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无尽的追悔,“她……生前是工部将作监的画样师。三年前,圣命重修东都上阳宫观风殿,殿顶琉璃瓦的形制图样……由芸娘主笔设计。”

裴明礼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图纸……图纸完成交付后,芸娘……芸娘却忧思成疾。她后来私下对我言,她……她在计算一处关键承重结构的尺寸时,因连日劳累,心神恍惚,出了……出了致命的疏漏!那处结构……看似精巧,实则……根本无法承受殿顶琉璃瓦的庞大重量!一旦建成,遇风雪……必……必塌无疑!此乃……欺君……杀头……甚至……灭族之罪啊!”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痛苦地蜷缩着:“她……她不敢声张,日夜煎熬,最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我……和这滔天大祸!她……她是被这秘密活活逼死的!”

狄仁杰和李元芳默然。书房内只剩下裴明礼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所以……你便纵火灭口?”狄仁杰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穿透力。

裴明礼猛地睁开泪眼,眼中是绝望的疯狂:“是!芸娘死后,我日夜提心吊胆!那图纸虽已交付,但将作监内……并非无人知晓其设计过程!王五!那个库房管事!他负责图纸誊抄、归档前的物料记录!芸娘设计时,曾因一处琉璃构件反复修改,多次向他申领过特定编号的水晶边角料……用作模型比对!他……他极有可能从申领记录中,推断出芸娘设计上的反复……甚至……甚至猜到了那处致命疏漏的存在!他前几日……竟以此事,要挟于我!索要巨资封口!”

“至于那纸扎铺……”裴明礼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诡异的平静,“他们承接了为芸娘扎制祭品的活计。那东家……是个精细人。他……他在清理库房时,无意中发现了芸娘当初丢弃在角落废料堆里的……几张废弃的、带有她签名的原始设计草稿!那草稿上……恰恰就有那处错误计算的痕迹!他虽未必全懂,但……但他认出了芸娘的签名和工部的印记!他……他也想以此……讹诈于我!”

裴明礼惨笑一声,笑声凄厉:“我岂能……岂能让芸娘死后……还要背负这污名?岂能让这足以毁家灭族的秘密……泄露出去?污了她的名,比剜我的心更痛!我……我只有一条路!”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西市火起,烧的是王五,更是他可能掌握的一切证据!城南大火……烧的是那纸扎铺,更是芸娘那几张……足以致命的废弃草稿!连同那东家……一同……烧个干净!”

他猛地抬头,看向狄仁杰,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解脱:“阁老!下官自知罪孽滔天,万死难赎!只求速死!只求……只求莫要再牵连芸娘身后之名!那两份图纸……一份随王五化为飞灰,一份随纸扎铺付之一炬……这秘密……这秘密就让它永远消失吧!求阁老成全!”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久久不起。

烛火在裴明礼绝望的哭诉后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将墙上芸娘画像的轮廓映得忽明忽暗。书房内死寂无声,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元芳紧握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胸膛因压抑的怒火而剧烈起伏。真相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为了掩盖亡妻一个无心之失,竟不惜点燃两场焚尽无辜生命的滔天烈焰!

狄仁杰缓缓闭上了眼睛。裴明礼最后那句“求阁老成全”的哀鸣,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他沉默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所有的波澜都被强行压下。

“裴明礼,”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你为私情,罔顾国法,戕害无辜,罪无可赦。”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本阁念你尚存一丝悔意,亦知你心系亡妻清誉……准你所请。”

裴明礼伏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彻底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没有抬头,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地砖缝隙里渗出,如同濒死的哀鸣。

“李元芳,”狄仁杰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护卫,声音不容置疑,“你亲自监守。明日卯时之前,不得让任何人靠近此书房半步。卯时之后……”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已如冰冷的刀锋。

李元芳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起复杂至极的情绪——震惊、痛苦、不甘,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领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绝望和血腥气都吸入肺腑,然后猛地抱拳,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属下……遵命!”他大步上前,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书房门口,背对着屋内的两人,手紧紧按在刀柄之上,目光死死盯着门外的沉沉夜色。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伏地不起的裴明礼,又看了一眼墙上那幅在烛光摇曳中显得愈发凄婉的芸娘画像,终于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书房。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悲恸与绝望。

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裴府精致的庭院。狄仁杰独自一人,踏着青石板小径,走向府门。身后那间书房,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在黑暗中无声地渗着血。他拒绝了随从的灯笼,任由深沉的黑暗包裹着自己。

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重。裴明礼绝望的哭诉、李元芳眼中强忍的不甘与痛苦、还有那两场大火中扭曲的焦尸和无辜孩童死寂的小脸……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撕扯。

“污了她的名,比剜我的心更痛!”

裴明礼的嘶吼犹在耳边。为了一份不容玷污的深情,一个丈夫亲手点燃了焚尽他人生命的烈焰。情与法,私心与公义,守护与毁灭……这永恒的悖论,此刻如同冰冷的绞索,紧紧缠绕在狄仁杰的心头。他选择了成全裴明礼的“速死”,选择了让那个足以动摇工部、甚至可能引发朝堂震荡的图纸秘密随青烟飘散。这选择,是对是错?是权宜之计,还是对律法威严的亵渎?

他不知道。他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这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的劳顿,而是源于洞悉人心深渊后的那种彻骨的寒意与无力。神探之名,洞悉的又何止是诡计?更是这世道人心最幽微、最复杂、也最令人绝望的挣扎与悖论。

崇仁坊的街道空旷寂静,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洞地回响,一声,又一声,单调地切割着这无边无际的沉沉黑夜。狄仁杰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那无星无月、漆黑如墨的天穹。

没有答案。只有这无边的黑暗,和那梆声,如同命运的叩问,一声声,敲在心上。

他收回目光,不再仰望。袍袖拂过微凉的夜风,独自一人,一步步,沉默地融入了长安城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身后,裴府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内,烛火彻夜未熄,映照着墙上女子温婉的画像,也映照着地上一个男人走向自我终结的、凝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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