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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长安城,褪尽了白日的喧嚣。皇城东北隅的教坊司,却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细细密密地织入沉沉的夜色。琉璃宫灯高悬,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晕,映照着回廊间匆匆来往的宫装乐伎和低眉垂首的内侍。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脂粉香、熏炉里逸出的沉水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深宫禁苑的压抑气息。

狄仁杰步履沉稳,行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长廊上。绯色的三品官袍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沉凝。大理寺少卿李元芳紧随其后,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惯常的警惕,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链子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过两旁紧闭的雕花门扉。他们刚刚离开一场沉闷的宫宴,尚未踏出宫门,便被一名面色煞白、汗透重衣的内侍拦住了去路。

“狄阁老!李将军!出……出大事了!”内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喘不上气,“教坊司……柳……柳都知……她……她没了!”

柳云纤。教坊司琵琶首席,一曲《绿腰》名动两京,圣人都曾亲口赞她“指上生莲”。这样一个人,竟在此时此地,骤然香消玉殒?

狄仁杰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凝重:“何处?速引路。”

内侍跌跌撞撞,引着二人穿过重重回廊,越往深处,灯火越亮,人声也愈发嘈杂压抑,隐隐传来女子压抑的啜泣。目的地是位于教坊司深处的一座独立排练厅。门虚掩着,门口已围了几个教坊司的管事和乐工,人人面如土色,交头接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惊惶与难以置信的死寂。

推开厚重的朱漆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排练厅内陈设华丽,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琉璃宫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厅堂中央,一个身着水红色舞衣的女子倒伏在地毯上,身姿依旧曼妙,却已毫无生气。她面前,一具价值连城的紫檀木琵琶摔成了触目惊心的三截,断裂处露出深紫色的木茬。那琵琶细韧的丝弦,如同数条淬了血的毒蛇,深深勒进了女子纤细脆弱的脖颈,在雪白的肌肤上嵌出几道深紫近黑的致命瘀痕。勒痕之深,仿佛要将那优美的颈骨生生切断。她的脸侧向一边,妆容精致,朱唇微启,凝固的惊愕与痛楚凝固在脸上,那双曾倾倒众生的眼眸空洞地大睁着,映着上方璀璨的灯火,却再也映不进一丝人间景象。散落的乐谱在她身周如同祭奠的纸钱。

李元芳一步抢前,蹲下身,手指迅速探向女子颈侧,又翻开其眼皮查看瞳孔,随即对狄仁杰沉重地摇了摇头:“大人,气息脉搏全无,身体尚温,应是刚刚遇害不久。”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在尸体上过多停留,鹰隼般的锐利视线已然扫过整个现场。断裂的琵琶、致命的琴弦、女子倒伏的姿态、散落的乐谱、地毯上细微的摩擦痕迹……他缓缓踱步,绕过尸体,走到那碎裂的琵琶旁,俯下身,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根断裂的琴弦。弦上沾着暗红的血丝,在灯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的目光顺着断裂的弦,移向滚落在尸体手边的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琴轸——那是用来调节琴弦松紧的部件。

就在狄仁杰的指尖即将触及琴轸的刹那,他动作骤然一凝。灯火映照下,那琴轸末端镶嵌的螺钿花纹缝隙里,似乎有一星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反光,锐利,冰冷。不似螺钿应有的温润光泽。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取镊子来。”

李元芳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勘察皮囊中取出一柄精巧的铜镊,递了过去。狄仁杰屏息凝神,镊尖探入那细如发丝的螺钿缝隙,极其轻柔地一拨一挑。

一根细若牛毛、通体泛着幽蓝光泽的毒针,被稳稳地夹了出来!针尖的蓝芒在琉璃灯下闪烁,带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围在门口的几个乐工和管事更是吓得连连后退,面无人色。

“毒针……”李元芳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如电般扫过柳云纤的双手,“大人,她手上并无被刺伤的痕迹!”

狄仁杰将毒针小心地放入一个特制的小银盒中收好,目光再次落回琴轸和断裂的琴弦上,眼神深邃:“针藏于轸中,弦断人亡之时,机关触发……好精巧的杀局。”他缓缓起身,目光投向门口那几个抖如筛糠的管事,“今夜,柳都知在排练何曲?除她之外,还有何人出入此地?”

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哆嗦着上前一步,声音发颤:“回……回阁老,柳都知今夜独自在此,排练的是……是新近排演的《霓裳羽衣曲》散序部分。说是……说是圣人千秋节要用的,她……她一向精益求精,常独自练到深夜……小的们……小的们只是在外间候着,听到里面弦断之声,还有……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才……才冲进来,就……就看见……”

“独自一人?”狄仁杰追问,“她近日可有异常?或与何人结怨?”

管事努力回想,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乐工忽然怯生生地插话:“回阁老,柳都知前几日……似乎心绪不宁。小的……小的曾无意中听她向苏供奉提起过什么‘谱子’、‘旧债’……还说……‘怕是躲不过了’……”他口中的“苏供奉”,正是教坊司中资历最老的琵琶乐师苏十三娘。

“苏十三娘?”狄仁杰记下了这个名字,“她此刻人在何处?”

“苏供奉……应是歇下了,她年事已高,睡得早。”管事连忙回答。

狄仁杰沉吟片刻,对李元芳道:“元芳,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擅动一物。仔细查验所有门窗、器物,看有无外来潜入痕迹。”他又转向管事,“带本阁去柳都知的居所。”

柳云纤的居室位于教坊司后苑一处僻静小院,陈设清雅,一尘不染,处处透着主人不凡的品味。书案上,笔墨纸砚整齐摆放。狄仁杰的目光掠过书架上的乐谱典籍,最终落在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上。匣子并未上锁。

他轻轻打开匣盖。里面并无金银首饰,只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叠厚厚的、颜色发黄发脆的旧纸。纸张质地特异,坚韧却薄如蝉翼,边缘多有虫蛀和焦痕,显然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甚至火灾的劫后余生。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奇特的符号——并非当下通行的减字谱或工尺谱,而是一种由极其繁复的曲线、圆点以及一些形似蝌蚪、飞鸟的古拙符号构成的乐谱。符号排列方式也迥异常规,忽而密集如蚁聚,忽而疏朗如星布,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在乐谱的间隙和背面,还夹杂着大量娟秀的小楷批注。狄仁杰拿起最上面一页,就着烛光细看。批注的内容,断断续续,却触目惊心:

“…天宝十四载冬…长安城南,安业坊…焦府…一夜尽屠…火焚三日…焦氏谱法…绝响…幸存者言…闻《安公子》曲…有异响…疑为号令…”

“…此谱…非人间调…藏…藏…不可示人…”

字里行间,透出浓重的恐惧与绝望。批注的墨迹新旧不一,显然柳云纤研究这些残谱已非一日之功。

“焦府…《安公子》…天宝十四载的灭门惨案…”狄仁杰低声自语,指尖划过那“幸存者言”几个字,脑中迅速掠过尘封的卷宗。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叛军攻破潼关前夕,长安城南富甲一方的乐器巨商焦家,阖府上下连同乐工仆役近百口,一夜之间被杀绝,宅邸被焚为白地。此案当时震动朝野,却因战乱突起,最终不了了之,成为一桩悬案。焦家世代为宫廷供奉乐器,尤以制作琵琶和秘藏古谱闻名。

柳云纤,这位教坊司的琵琶首席,竟在暗中整理这桩数十年前灭门惨案遗留的残谱!她口中的“旧债”、“躲不过”,莫非正源于此?这诡异的古谱,又藏着怎样致命的秘密,竟让她招致杀身之祸?那根精巧的毒针,与这焦家旧案,又有何关联?

“大人,您看这个!”李元芳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沉思。他递过一本压在乐谱下的薄薄册子,是柳云纤的私人记事簿。翻到最新几页,上面赫然写着几行字:

“崔侍郎屡索《安公子》全谱,意甚急迫,其心叵测…”

“十三娘劝我焚谱远避…然此谱乃焦家唯一遗证,岂能毁于我手?”

“昨夜废殿练琴,似有人窥伺…心悸不已。”

“崔侍郎?”狄仁杰眼神一凛。礼部侍郎崔元礼,主管礼乐祭祀,正是教坊司的顶头上司!此人向来以儒雅博学、精研音律着称于朝。他为何如此急切地索要这失传已久的《安公子》古谱?柳云纤察觉到的窥伺,是否与他有关?

“元芳,速去查探那位苏十三娘苏供奉的住处!务必确保其安全!”狄仁杰心头蓦然升起强烈的不安。柳云纤记事簿中提到“十三娘劝我焚谱”,这位老供奉显然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柳云纤整理古谱的同路人!凶手既能用如此诡秘的手段除掉柳云纤,又岂会放过另一个可能掌握秘密的人?

李元芳领命,身形如电般掠出小院。

夜色更深,教坊司的灯火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狄仁杰站在柳云纤的书案前,手中紧握着那叠发黄脆弱的乐谱残页,仿佛握着一块灼热的炭火。焦府的冲天火光、柳云纤脖颈上深陷的琴弦、礼部侍郎崔元礼那张温文尔雅的脸、还有那根幽蓝的毒针……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那曲被灭门惨案幸存者指证为“号令”的《安公子》,究竟是一把开启真相的钥匙,还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啊——!!!”

一声凄厉短促、充满极度惊骇的惨叫,如同利刃划破教坊司沉寂的后半夜,陡然从西北角传来!声音的方向……正是乐工们聚居的杂院!

狄仁杰脸色骤变,将乐谱残页迅速塞入怀中,袍袖一拂,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柳云纤的居室,朝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夜风灌入他绯红的官袍,猎猎作响。

杂院一角,一间普通的厢房门外,已围了数名被惊醒、衣衫不整、满脸惊恐的乐工和内侍。房门洞开,烛火摇曳。李元芳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链子刀已然出鞘半截,横在身前,脸色铁青。

狄仁杰拨开人群,踏入房中。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室内陈设简单。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素色寝衣的老妇人倒在床榻前的地上,胸口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首,直没至柄!鲜血正从创口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她身下的青砖地面。她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房梁的某个方向,脸上凝固着极度的痛苦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

正是教坊司供奉乐师,苏十三娘!

李元芳迅速上前探查,随即对狄仁杰沉重地摇了摇头:“大人,匕首直贯心脉,当场毙命。凶手……已然遁走。窗外有新鲜脚印,通向后面花园的矮墙。”他语速极快,带着懊恼,“卑职晚了一步!刚到院外便听到叫声,冲进来时只见人影从后窗翻出,身法极快,未能追上!”

狄仁杰蹲下身,目光如炬,仔细审视苏十三娘的尸体和现场。一击毙命,干净利落,显然是职业杀手所为。现场几乎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凶手是趁其不备突下杀手。他的目光落在苏十三娘圆睁的眼睛上,那眼神中的急切……她死前想传达什么?

忽然,狄仁杰注意到苏十三娘微微张开的嘴唇,以及她那只无力垂落在身侧、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食指指尖,似乎在地面的血泊中,极其微弱地划动过……

他顺着那几乎难以辨认的指尖方向看去——那是床榻边的一个矮几,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有几片刚裁剪好的深蓝色布料,似乎是准备缝补什么。并无特别之处。

“大人,您看这里!”李元芳指着苏十三娘摊开的左手掌心。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小片东西。狄仁杰小心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是一小块被揉皱了的、极其轻薄柔软的金箔碎片!金箔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器物上强行撕扯下来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朱红色漆皮痕迹。

金箔?朱漆?狄仁杰心头猛地一跳,立刻联想到柳云纤那柄紫檀木琵琶!名贵的紫檀木琵琶,琴身装饰螺钿、宝石之外,也常以金箔贴嵌出繁复花纹,并罩以朱漆保护!这金箔碎片,莫非就来自那具杀人的凶器?是苏十三娘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或凶器上扯下的?

然而,这金箔碎片虽小,却指向明确。凶手与柳云纤案,与那具毒琵琶,必定脱不了干系!甚至,很可能就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

“嗬…嗬…”一个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声音,忽然从苏十三娘喉间溢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狄仁杰和李元芳同时一震,猛地低头看向苏十三娘。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语调的嗬嗬声,眼睛依旧死死瞪着上方,但瞳孔已然开始涣散。这并非言语,更像是一种濒死前无意识的痉挛,或者……她还在试图发出某种声音?

李元芳下意识地俯身凑近她的唇边,凝神细听。那嗬嗬声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带着血沫翻涌的粘腻感。他紧锁眉头,努力分辨着。

“大人!”李元芳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疑不定的光芒,“这声音…不对!不是无意识的!卑职听着…听着像是…几个破碎的音调?很怪!非常怪!”

“音调?”狄仁杰眼神锐利如刀。

“是!像是…像是捏着嗓子,极其费力地哼出来的…很短促…听不清词,但调子…调子非常古怪!完全不成旋律,扭曲刺耳…像是…像是……”李元芳努力寻找着形容,突然灵光一闪,“像是喉咙被割断的人,强行吹响一支破了的筚篥!”

破碎、扭曲、不成调的濒死之音?狄仁杰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柳云纤书案上那些写满诡异符号的焦家残谱!苏十三娘,这位与柳云纤共同整理古谱的老乐师,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尽残存的气力,试图哼出的,难道会是那残谱上记载的某个关键乐句?某个…她认为足以指向凶手的线索?甚至是……开启某种秘密的“钥匙”?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狄仁杰心中炸响。他立刻从怀中取出那叠焦家古谱的残页,就着房中摇曳的烛光,手指飞速地在那些繁复扭曲的符号上划过,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搜寻。他在寻找与声音相关的标记,寻找任何可能被强行“哼”出的、独立的、不连贯的音符组合!苏十三娘那不成调的嗬嗬声,李元芳所描述的那种“扭曲刺耳”的感觉,与这谱上那些跳脱常理的怪异符号,隐隐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呼应!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你方才听到的音调,再仔细回想,尽可能模仿出来!快!”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竭力回忆那恐怖而诡异的濒死之音。他喉咙里发出艰涩的、模仿性的气音:“嗬…咝…呃…啊…嘎……”声音破碎断续,调子忽高忽低,毫无美感,充满了痛苦挣扎的扭曲感,听得周围几个胆小的乐工面色惨白,几欲作呕。

狄仁杰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手中一张残谱的角落。那里有几个被特殊墨迹圈出的符号:一个形似倒悬水滴的标记,旁边缀着三个细小的圆点;接着是一个如同鸟喙向下啄击的锐角符号;再后面是一个扭曲如蛇行的波浪线。符号下方,有柳云纤娟秀的批注小字:“此三音连缀,疾促如电,其声若裂帛,或金铁刮石,闻之心悸。”

李元芳模仿出的那不成调的、破碎刺耳的嗬嗬声,其最核心的几个短促起伏,竟隐隐与这谱上标注的“裂帛”、“刮石”之音的特征暗合!

“就是它!”狄仁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三个被圈出的诡异符号上,眼中精光爆射,“苏十三娘临死所指,便是此节!这绝非普通乐句!焦家灭门夜,幸存者听到的《安公子》曲中‘异响’,很可能就是这种声音!它或许不是旋律,而是……某种信号!某种指令!甚至……是开启秘密的密码!”

密码!这个念头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狄仁杰脑中所有的锁扣。焦家以制乐器和藏谱闻名,若真有什么惊天秘密或巨额财富需要传承隐藏,将其加密于自家独有的、外人难以理解的乐谱之中,岂不是最自然、最隐蔽的方式?柳云纤和苏十三娘整理这些残谱,显然触及了这个核心秘密!而崔元礼,这位精通音律的礼部侍郎,如此急切地索要《安公子》全谱,其目的昭然若揭!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调集大理寺精锐人手,暗中封锁教坊司所有出口!特别是通往礼部官署后园的小门!任何人不得进出!你亲自带人,严密监控礼部侍郎崔元礼的一举一动,但切勿打草惊蛇!”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眼中燃起战意,转身如风般冲出房间。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苏十三娘的尸体,落在她那只沾血的手指曾经微弱划过的方向——那个放着针线笸箩的矮几。布料…针线…金箔碎片…她临死前为何指向那里?仅仅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他走到矮几旁,拿起笸箩。里面除了寻常针线、顶针、剪刀,便是那几片深蓝色的布料。他拿起布料仔细翻看,并无夹层,也无字迹。又检查笸箩本身,也是普通竹编。狄仁杰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笸箩边缘,忽然,一种极其轻微的、不同于竹篾的坚硬触感传来。

他眼神一凝,小心地将笸箩里的针线和布料全部倒出。在笸箩底部铺着的一小块用作衬垫的粗麻布下,赫然压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的、用极薄铜片打造成的徽记。形制古朴,约指甲盖大小,上面阴刻着一个奇特的图案:一支横置的、造型简练古朴的玉笛,笛身缠绕着几道抽象的云纹。这徽记手工精湛,绝非民间之物,却也不似宫制。

玉笛…云纹…狄仁杰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焦家?似乎并无记载。崔元礼?也未曾听闻。这徽记代表什么?是凶手的身份标记?还是焦家或苏十三娘用于联络的信物?苏十三娘临死前艰难地指向这里,就是为了这枚被深藏的徽记?

他小心地将铜徽收入怀中。现在,关键的钥匙已经握在手中——那三个诡异的音符密码,以及这枚神秘的徽记。而解开一切谜团的最后战场,必然指向那位位高权重、道貌岸然的礼部侍郎崔元礼!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教坊司内依旧笼罩着惊惶的阴云。李元芳悄然返回,带来消息:“大人,崔元礼昨夜并未离开礼部官署后宅。但卑职发现,其官署后园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方才天未亮时,有一名心腹随从神色匆匆从角门进入,提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长盒,形制…与柳都知那具琵琶极为相似!”

紫檀木长盒!琵琶!

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时机已到。元芳,点齐人手,随我去‘拜会’崔侍郎!”

礼部官署后园的书房,临水而建,清雅别致。崔元礼一身家常的月白儒衫,正坐在窗边的棋枰前,手执一卷古谱,神态悠然。几缕晨曦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清癯而从容的脸上,一派博学鸿儒的气度。若非知晓内情,谁又能将眼前之人与两起血腥命案联系起来?

当狄仁杰带着李元芳及数名大理寺精悍差役踏入书房时,崔元礼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悦:“狄阁老?李将军?如此兴师动众,清晨造访,不知有何要务?扰人清修,恐非君子所为啊。”他的声音温和平缓,目光扫过李元芳等人按在刀柄上的手,却无丝毫慌乱。

“崔侍郎,”狄仁杰开门见山,目光如电,直刺对方,“本阁此来,只为两件事。其一,请教坊司琵琶首席柳云纤柳都知遇害一案。”他故意顿了顿,观察崔元礼的反应。

崔元礼眉头微蹙,放下手中书卷,叹息一声,脸上浮现沉痛惋惜之色:“柳都知…唉,天妒红颜,本官亦是今晨方闻此噩耗,不胜唏嘘。此案自有有司查办,阁老寻本官,莫非疑凶与本官有关?”他反问得滴水不漏。

“其二,”狄仁杰不答,继续道,声音陡然转冷,“请教前朝天宝十四载冬,长安城南安业坊,焦府灭门焚尸惨案!”他紧紧盯着崔元礼的眼睛。

“焦府?”崔元礼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僵硬,虽然转瞬即逝,恢复如常,但那份细微的变化未能逃过狄仁杰的眼睛。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掩饰着刹那的失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追忆:“哦…那桩数十年前的悬案啊…年代久远,卷帙浩繁,本官也只是在故纸堆中偶有瞥见。阁老何以突然提起此等陈年旧事?”

“陈年旧事?”狄仁杰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柳云纤、苏十三娘二位乐师,因整理焦府遗存古谱而招致杀身之祸!崔侍郎屡次索要谱中《安公子》一曲,意欲何为?昨夜苏十三娘遇刺身亡,其心口匕首,与潜入凶手遁走时遗落在窗下的足印痕迹,指向的正是贵府后园!崔侍郎,还要本阁说得更明白些吗?”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惊雷炸响在静谧的书房。

崔元礼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盏中茶水漾起细微的涟漪。他脸上的从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沉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所覆盖。他缓缓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狄阁老!”崔元礼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敢污蔑朝廷命官,擅闯官邸,甚至牵连数十年前的无头公案!本官念你为国操劳,不与你计较。若再胡言,休怪本官上奏圣人,参你一个构陷大臣之罪!”他猛地站起身,袍袖一拂,竟有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凭据?”狄仁杰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冷笑,目光锐利如刀,扫向书房一侧被锦缎覆盖的琴架,“崔侍郎雅好音律,书房之中,想必也藏有名琴吧?”

崔元礼脸色微变,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狄仁杰的视线:“些许玩物,不值阁老挂齿。”

“是吗?”狄仁杰不再废话,对李元芳一使眼色,“元芳!”

李元芳早已蓄势待发,闻令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瞬间掠过崔元礼身侧。崔元礼本能地伸手欲拦,却被李元芳巧妙格开。哗啦一声,盖在琴架上的锦缎被李元芳一把扯下!

一架紫檀木琵琶赫然呈现!木质、螺钿镶嵌、形制大小,与柳云纤那具碎裂的凶器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具琵琶琴身光洁,并无摔裂痕迹,但琴颈处靠近琴轸的地方,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颜色略新,像是新近修补过,仔细看去,那处的金箔贴花和罩漆,与周围相比,显得过于鲜亮平整。

崔元礼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再无半分血色,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好一具‘新’琵琶!”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崔元礼最后的伪装,“崔侍郎,能否解释一下,为何贵府之中,会有一具与凶案现场柳都知所用几乎完全一致的紫檀琵琶?而这琴颈处新修补的痕迹,大小形状,恰好与苏十三娘临死前攥在手心的那枚金箔碎片——完美吻合!”狄仁杰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个装有金箔碎片的特制银盒,啪地一声打开。

那枚边缘带着朱红漆皮的金箔碎片,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书房内一片死寂。崔元礼死死盯着那枚金箔碎片,又看看自己琵琶上那处崭新的修补痕迹,嘴唇哆嗦着,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刚才的威严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揭穿后的惊骇与狼狈。

狄仁杰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步步紧逼:“你索要《安公子》全谱,并非为了什么音律研究!焦家灭门,非为仇杀,实为夺谱!焦家祖传秘谱之中,隐藏着其数代积累、富可敌国的财宝埋藏之秘!而开启这宝藏的关键密码,就藏在那曲《安公子》之中!柳云纤整理残谱,触及核心,你唯恐秘密泄露,更急于得到全谱寻宝,遂利用职权之便,假借定制乐器之名,在交付给她的琵琶琴轸中暗藏毒针机关!趁她深夜练琴,弦断惊惶之时,机关触发,毒针射出!她慌乱中摔倒,琴弦勒颈,看似意外,实则是你精心布置的毒计!苏十三娘作为知情者,你更是不惜派出杀手,潜入教坊司灭口!只是你万万没想到,苏十三娘临死前,竟用尽最后力气,留下了指向你的铁证——这枚从你心腹运送凶器琵琶时身上蹭下的金箔碎片!更哼出了开启那秘谱密码的关键之音!”

崔元礼仿佛被这连珠炮般的揭露彻底击垮,踉跄后退一步,撞在棋枰上,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所有的狡辩,在确凿的人证(李元芳亲耳所闻)、物证(金箔碎片、修补痕迹的凶器琵琶)以及狄仁杰严密如网的推理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你…一派胡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元礼嘶声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声音却已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

“欲加之罪?”狄仁杰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潭,“那就让这琵琶,自己来‘说’吧!”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崔元礼,转身走向那具紫檀琵琶。李元芳早已会意,迅速上前,小心地将琵琶从琴架上取下,双手平托,呈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指,并未去触碰琴弦,而是径直伸向琵琶琴颈末端、四个用来缠绕固定琴弦的紫檀木琴轸!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其中一个——正是柳云纤琵琶碎裂时滚落在地、被发现有暗藏毒针的那个位置对应的琴轸!

书房内,死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狄仁杰的手指和那枚小小的琴轸上。崔元礼停止了颤抖,死死盯着狄仁杰的动作,眼神深处是最后一丝侥幸破灭的恐惧。

狄仁杰的指尖触碰到琴轸。紫檀木温润微凉。他没有旋转,而是用拇指指腹,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在琴轸末端镶嵌的螺钿花纹中心——那处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凸起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和力道,快速按压了三下!

他的动作依据,正是苏十三娘用生命“哼”出的那三个扭曲破碎的音符所对应的乐谱符号!那“裂帛”、“刮石”的短促节奏!

“嗒…嗒…嗒…”

三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自琵琶腹内传来!

紧接着,在崔元礼骤然收缩的瞳孔和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枚被狄仁杰按压过的琴轸侧面,一道极其隐蔽的薄片无声滑开!一根细若牛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毒针,在晨光中森然探出针尖!针尖所指,正是抚琴者左手按弦时,虎口的位置!

“嘶……”书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李元芳和差役们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死死盯住那根致命的蓝针。

狄仁杰却并未停手。他看也不看那毒针,手指沿着琴轸,以一种特殊的手法,或轻或重,或捻或挑,连续拨动了数下。他的动作迅捷而稳定,依据的是柳云纤在乐谱残页上的批注,以及他对焦家秘谱密码逻辑的推演。每一次拨动,都伴随着腹内细微的机簧转动声。

当最后一个动作完成——

“咔哒!”

一声清晰的机括弹开声响起!

在琵琶共鸣箱(琴腹)底部,一块严丝合缝的面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上弹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露出内里中空的暗格!

狄仁杰神色不变,伸手探入暗格之中。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机关,而是……一叠折叠整齐的、写满字迹的纸张!

他缓缓将纸取出,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展开。

纸上,并非什么藏宝图,而是工整清晰、条目分明的账目!记录着时间、地点、人名、以及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金银数额!每一笔后面,都附着一个奇特的、由音符变形而成的花押标记,与焦家古谱上的某些符号如出一辙!

而账目抬头的名称,赫然写着:“礼部贡乐采买、宫苑修造支应流水密档”。落款处,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签名——正是崔元礼的手书!旁边还盖着一枚小小的私章!

“崔侍郎,”狄仁杰的声音如同终审的判词,冰冷地回荡在死寂的书房里,他扬了扬手中那叠记录着滔天罪证的密账,“好一曲《安公子》!原来你苦心积虑,杀人灭口,所要掩盖的‘焦家宝藏’,并非金银,而是这十数年来,你借职掌礼乐、采买乐器、修造宫苑之机,上下其手,贪墨国帑、中饱私囊的如山铁证!你将这足以抄家灭族的罪证,以焦家独有的乐谱密码加密,藏于特制的琵琶暗格之中,自以为神鬼不觉!柳云纤整理焦家遗谱,无意中触及了你加密账目的方法,你唯恐她破解密码,更怕她发现你利用焦家秘法藏匿罪证的行径,故先下手为强,痛下杀手!”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利剑,刺向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崔元礼:“你索要《安公子》全谱,是怕柳云纤从残谱中推演出完整的密码体系,最终解开你这些肮脏的秘密!这才是你真正的‘宝藏’,这才是你杀人的动机!好一个道貌岸然、窃国蠹民的礼部侍郎!”

“噗通”一声,崔元礼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面如金纸,眼神彻底涣散。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铁证如山、逻辑严密的揭露面前,轰然崩塌。

“拿下!”狄仁杰一声令下,声如寒铁。

李元芳与差役如虎狼般扑上,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崔元礼的双手。

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黑暗,透过窗棂,慷慨地洒满书房。那具曾夺走柳云纤性命的紫檀琵琶,静静地躺在案上,琴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根弹出的幽蓝毒针,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光。

狄仁杰走到窗前,推开窗棂。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远处教坊司的方向。那里,曾有过穿透人心的天籁之音,如今却只剩下冤魂的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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