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洛阳。
时值初夏，微风和煦，牡丹花期将尽，城中尚余几缕残香。狄仁杰端坐于府衙书房内，批阅积压数日的卷宗。虽年逾花甲，他目光依然锐利如鹰，不放过文书上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大人，有客求见。”管家狄春轻叩门扉。
狄仁杰头也未抬：“何人？可有拜帖？”
“是内卫阁领李元芳将军。”
狄仁杰闻言立刻放下手中卷宗：“快请。”
话音未落，一个矫健的身影已跨入门槛。李元芳风尘仆仆，面色凝重，拱手行礼：“大人，别来无恙。”
狄仁杰起身相迎，敏锐地注意到他官服下摆沾着些许泥尘：“元芳，你这是刚从外地回来？看你这神色，怕是又出了什么大案。”
李元芳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三日前，城南永宁坊发生命案，死者是朝廷新任命的江淮盐铁转运使赵文翙大人。”
狄仁杰眉头微皱：“赵文翙？可是那位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御史？我记得他半月前才被陛下亲自任命，掌管江淮盐务。”
“正是。更蹊跷的是，案发现场门窗紧闭，赵大人端坐书房椅上，面色平静，无任何外伤。初步验尸结果，竟是心力衰竭而亡。”
狄仁杰捋须沉吟：“心力衰竭？赵大人年不过四十，素来体健，何来心疾？”
“怪就怪在这里。当地县衙初判为急病猝死，但赵夫人坚称丈夫是被人所害。”李元芳压低声音，“此事本不该惊动内卫，但陛下对江淮盐务极为重视，特命我暗中查访。”
狄仁杰点头：“陛下圣明。盐务关乎国本，新任转运使突然暴毙，确实可疑。现场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李元芳从怀中取出一份案卷：“这是洛阳县衙的验尸格目和现场记录。说来奇怪，赵大人书桌上摊着一本《金刚经》，旁边砚台内墨迹未干，毛笔搁在笔山上，似是正在抄经时突然离世。”
狄仁杰接过案卷仔细翻阅，忽然目光一凝：“这记录上说，赵大人左手紧握成拳？”
“是，但仵作验尸时掰开手指，其中空无一物。”
狄仁杰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赵夫人为何坚信丈夫是被害？”
“据她说，赵大人前几日曾提及自己发现了一桩大秘密，若有不测，定是被人灭口。”
狄仁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片刻，忽然停住：“元芳，备轿，我们去赵府看看。”
半个时辰后，狄仁杰与李元芳抵达永宁坊赵府。府邸门前白幡高挂，仆从身着孝服，进出无声。赵夫人接到通报，急忙迎出。她年约三十，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却仍保持着端庄仪态。
“狄阁老亲自前来，亡夫在天之灵必感欣慰。”赵夫人施礼道。
狄仁杰还礼：“夫人节哀。老朽奉旨查案，还请夫人行个方便，允我等查看案发现场。”
赵夫人引二人至书房。房间整洁非常，书籍文件摆放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狄仁杰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书桌上。文房四宝仍保持原状，那本《金刚经》摊开在桌，旁边放着数页抄写工整的经文。
“案发后，可有人动过房中物品？”狄仁杰问道。
“妾身严令保持原样，只仵作验尸时移动过遗体。”赵夫人答道。
狄仁杰走近书桌，仔细观察砚台中的墨迹。墨已半干，但显然是不久前才研磨使用的。他拿起毛笔，见笔尖墨迹已硬，轻轻一嗅，有股淡淡的松烟气息。
“赵大人平日有抄经的习惯？”狄仁杰问道。
赵夫人摇头：“亡夫虽信佛，但公务繁忙，很少抄经。那日他说心绪不宁，要静心片刻，才独自来书房抄经。不料...”话未说完，她又哽咽起来。
狄仁杰安慰几句，继续查看房间。他走到窗前，检查窗闩，果然都从内紧闭。又查看门扇，亦无撬损痕迹。
“当日是谁最先发现赵大人去世的？”狄仁杰问。
“是管家赵福。妾身让他在门外候着，大人可随时传唤。”
狄仁杰点头，继续在房中细细勘察。他忽然蹲下身，从书桌脚下拾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用纸包好收起。接着他又检查地面，发现书桌附近有些许碎屑，似是木屑，也小心收集。
李元芳低声道：“大人，门窗皆从内锁闭，这不成了密室？若真是谋杀，凶手如何进出？”
狄仁杰不答，反而问赵夫人：“府中可曾丢失什么物品？”
赵夫人略显迟疑：“说来奇怪，亡夫收藏的一尊玉佛不见了。那是他赴任前好友相赠的礼物，他一直很是珍爱。”
“玉佛？何等模样？”狄仁警警觉起来。
“是一尊一掌高的白玉佛像，雕工精细，佛首微倾，作慈悲相。”
狄仁杰若有所思，又问道：“赵大人近日可曾接待过什么客人？或者收到什么特别礼物？”
赵夫人想了想：“三日前，漕运使周显大人曾来访，与亡夫在书房密谈许久。此外...”她忽然想起什么，“昨日有个陌生僧人上门化缘，亡夫竟亲自接待，还在书房与之谈话近半个时辰。这在平日是从未有过的。”
“僧人？”狄仁杰追问，“可记得他的模样？”
“妾身只远远瞥见，似是个中年僧人，穿着普通僧衣，无甚特别。”
狄仁杰谢过赵夫人，要求与管家赵福谈话。
赵福是个五十上下的精干老者，眼睛红肿，显然对主人之死十分悲痛。他证实了赵夫人的说法，并补充道：“那僧人走后，老爷显得心神不宁，晚膳几乎未动筷。小人问是否不适，老爷只摆手说无妨。”
狄仁杰又问：“当日你可听到书房内有什么异常声响？”
赵福摇头：“老爷抄经时不喜打扰，我等都在前院忙碌。直到申时三刻，我奉茶至书房，敲门不应，推门才发现老爷已经...”他语带哽咽，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安慰几句，让赵福退下。他与李元芳又仔细检查了整个书房，甚至挪开书桌，查看后面墙壁，却一无所获。
离开赵府时，狄仁杰面色凝重。李元芳忍不住问：“大人，此案您怎么看？真是密室谋杀吗？”
狄仁杰沉吟道：“现场太过整洁，反而可疑。赵大人若真是突发心疾，临终必有挣扎，何以端坐如常，面色平静？且他左手紧握，必是握有什么东西，死后被人取走了。”
“您认为凶手取走了他手中的物品？可门窗都是从内锁闭的啊！”
狄仁杰微微一笑：“元芳啊，世间并无真正的密室，只有伪装成密室的谋杀。我们先去拜访那位漕运使周显大人。”
周府位于城东崇仁坊，宅邸豪华，仆从如云。周显闻报狄仁杰来访，急忙出迎。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体态微胖，面带精明，官袍下的锦缎内衣价值不菲。
“不知阁老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周显躬身施礼，态度恭谨得近乎谄媚。
狄仁杰还礼：“周大人不必多礼。老朽为赵文翙大人之死而来，听闻你三日前曾拜访过他？”
周显面色一暗：“是啊，赵兄突然离世，令人痛心。那日我是去祝贺他新任转运使之职，顺便商讨江淮漕运与盐务的配合事宜。”
“谈话可还愉快？”狄仁杰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如刀。
周显略一迟疑：“这个...赵兄性格刚直，对漕运积弊颇有微词。我们确实有些争论，但都是为公事，并无私人恩怨。”
狄仁杰点头，忽然转变话题：“周大人可知道赵大人收藏有一尊玉佛？”
周显明显一愣，随即恢复常态：“玉佛？哦，您说的是那尊白玉佛像吧？那还是我送给他的贺礼呢。怎么，玉佛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不答反问：“周大人为何选择玉佛作为贺礼？”
“赵兄信佛，我想玉佛既雅致又寓意吉祥，最适合不过。”周显答道，眼神略有闪烁。
狄仁杰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起身告辞。走出周府，李元芳立即说道：“大人，这周显言不由衷，必有所隐瞒。”
狄仁杰颔首：“他听说玉佛时神情有异，显然没想到此物会与案件关联。元芳，你立即派人暗中监视周显，并查清他的背景，特别是与江淮盐漕相关的事务。”
“那我们现在？”
“去洛阳县衙，我要亲眼看看赵文翙的遗体。”
县衙殓房内，赵文翙的遗体平静地躺在冰床上。狄仁杰仔细查验，确无外伤痕迹。他特别检查了死者左手，发现掌心有轻微压痕，似是曾紧握什么小而硬的物品。
仵作在一旁补充道：“大人，小的验尸时，发现死者鼻腔内有轻微灼伤痕迹，甚是奇怪。”
狄仁杰立即查验死者鼻腔，果然发现内部有轻微红肿。他沉思片刻，问道：“当日现场可曾闻到什么特殊气味？”
仵作回想道：“确有极淡的杏仁味，小的当时以为是书房内某种香料，未加在意。”
狄仁杰眼神一凛：“杏仁味...元芳，我记得赵夫人说赵大人是抄经时猝死的？那些抄写的经文在何处？”
“应当作为遗物交还赵夫人了。”
狄仁杰立即返回赵府，借来赵文翙临终前抄写的经文。他仔细翻阅，发现最后几页字迹略有颤抖，不如之前工整。最奇怪的是，经文中偶尔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墨点，似是笔尖突然滴墨所致。
狄仁杰将经文对着阳光细看，忽然发现某些墨点中心有个极小的孔洞。他立即唤来李元芳：“元芳，你看这些墨点中心的细孔，像是被什么尖刺所穿。”
李元芳凑近细看，惊讶道：“确实！大人，这是何故？”
狄仁杰不答，反而问道：“那日我们在书房收集的白色粉末，可曾验过是什么？”
“已交给衙内药师检验，说是普通的石膏粉。”
狄仁杰皱眉沉思，忽然眼睛一亮：“石膏粉...玉佛...元芳，我好像有些头绪了。你立即去找城内最好的玉匠，询问最近可有人请他修复一尊白玉佛像，特别是佛首部分。”
李元芳领命而去。狄仁杰则回到书房，将自己在赵府收集的木屑取出检验。这些木屑质地坚硬，色呈暗红，有淡淡香气，显然是上等紫檀木屑。但赵文翙书房中并无紫檀木家具。
傍晚时分，李元芳带回消息：城中老玉匠区师傅证实，三日前确有一尊白玉佛像请他修复，佛首与佛身分离，需要重新镶嵌。持佛前来的是个体面管家模样的人，说是家主不小心摔坏了佛像。
“区师傅可记得那尊佛的模样？”狄仁杰急问。
“他说那玉佛雕工精湛，佛首微倾，作慈悲相。最奇特的是，佛身内部是中空的。”
狄仁杰拍案而起：“果然如此！元芳，立即逮捕周显府上的管家！同时派人包围周府，不得让任何人出入！”
李元芳惊问：“大人已破解此案？”
狄仁杰目光如炬：“如果我推断不错，赵文翙是被一种精巧的毒器所害。那尊玉佛根本不是什么礼物，而是杀人凶器！”
深夜，狄公堂上灯火通明。周显及其管家被带至堂下，周显满脸愤慨：“狄阁老，下官敬您是朝廷元老，但无凭无据深夜捉拿朝廷命官，未免太过分了！”
狄仁杰平静道：“周大人稍安勿躁。老夫问你，你送给赵文翙的那尊玉佛，现在何处？”
周显一愣：“自然在赵府...赵兄暴卒，想必仍在遗物中。”
狄仁杰摇头：“赵夫人说玉佛失踪了。而据洛阳最好的玉匠证实，三日前你的管家曾持一尊白玉佛像请他修复，说是摔坏了佛首。可有此事？”
周显面色微变，看向管家。管家低头不敢言语。
狄仁杰继续道：“更巧的是，赵文翙临终前抄写的经文中，有多处被尖刺穿的小孔。老夫起初不解其意，直到想起玉匠说那玉佛内部中空，方才恍然大悟。”
他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那玉佛根本是个精心设计的毒器！佛身中空，内藏毒粉与机关。当赵文翙抄经时，将玉佛置于桌案欣赏，凶手却在外通过某种方式启动机关，使佛首弹开，毒粉喷出！赵文翙吸入毒粉，当即身亡。而那些经文上的小孔，则是毒针试验时所致！”
周显脸色惨白，仍强自镇定：“荒唐！下官那日根本不在赵府，如何启动机关？”
狄仁杰冷笑：“这就是此计最精巧之处。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他转向李元芳，“元芳，可曾在周府搜到弓弩之类的东西？”
李元芳答道：“果然在书房暗格中找到一把小巧弩机，弩箭头部有磨损痕迹。”
狄仁杰点头：“这就对了。周显事先在赵文翙书房外对面租下房间，计算好角度。待赵文翙开始抄经，他便用弩箭射向书房窗户。弩箭尖端裹有磁石，击中玉佛内的机关，启动毒器。之后，他再借口拜访，取回玉佛，消灭证据。”
周显汗如雨下，仍嘴硬道：“无稽之谈！赵府书房窗户紧闭，弩箭如何射入？”
狄仁杰淡淡道：“这就是你选择白玉佛像的原因。白玉通透，在阳光下反光明显，便于瞄准。你事先与赵文翙约定某时某刻将玉佛置于特定位置，不是吗？那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透过窗纸照射在书桌上。你只需瞄准光点最亮处发射即可。弩箭力道不大，击穿窗纸后力道已衰，正好被玉佛阻挡落下。”
他拿起从周府搜出的小弩：“这种弩箭发射无声，不会引起注意。而你拜访赵府的真实目的，是借口商讨公事，实则取回玉佛和弩箭。不料赵文翙中毒后下意识紧握了弩箭，你只好掰开他手指取走，却留下了掌心压痕。”
周显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狄仁杰继续道：“至于毒药，必是氰化物之类剧毒，带有杏仁味，吸入立毙。赵文翙鼻腔内的灼伤痕迹正是毒药所致。你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百密终有一疏。”
这时，去周府搜查的衙役回来禀报，在书房暗格中果然找到了那尊白玉佛像。经检验，佛座底部有精巧机关，内藏残余毒粉。
面对铁证，周显终于崩溃伏罪。原来他长期与江淮盐枭勾结，贪污巨额盐税。赵文翙上任后严查盐务，发现了他的罪证。周显恐事情败露，遂设计杀人灭口。
案件已破，狄仁杰却无喜悦之色。退堂后，他独坐书房，对李元芳叹道：“官场腐败，竟至如此地步。为掩盖罪行，不惜杀害同僚，实在令人心寒。”
李元芳问道：“大人是如何想到玉佛是凶器的？”
狄仁杰道：“起初我也困惑于密室之谜。但发现赵文翙左手紧握、鼻腔灼伤、有杏仁味这些异常后，便知必是谋杀。联想到失踪的玉佛和周显的异常反应，才逐渐拼出真相。所谓密室，不过是凶手制造的假象。”
窗外月光如水，洛阳城一片宁静。然而狄仁杰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罪恶与阴谋。
他提起笔，开始撰写奏章。玉佛谜案虽破，江淮盐务的黑幕，才刚刚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