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晨光熹微。
狄仁杰坐在大理寺后堂,面前摊开着一卷《唐律疏议》。他刚抿了一口微凉的茶,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不好了!”李元芳几乎是冲进了门,脸色苍白,“城西裴府出事了!”
狄仁杰放下茶杯,眉头微皱:“莫急,慢慢说。裴府?可是司礼卿裴大人府上?”
“正是!裴大人的独子,新任洛阳县尉裴修远,昨夜...死了!”李元芳喘着气,“死状极其诡异,据说像是...被鬼索命!”
狄仁杰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备轿。通知曾泰大人一同前往。”
“大人,曾大人已经先到了现场,就是他让我速来禀报的。”
“那就走吧。”狄仁杰面色凝重,“路上细说。”
—**—
裴府门前已围了不少百姓,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见大理寺的官轿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府内一片肃杀。管家裴福眼睛红肿,迎上来行礼:“狄大人,您可来了...老爷和夫人已经悲痛欲绝,卧病在床...”
“节哀。”狄仁杰沉声道,“现场可曾动过?”
“不曾,曾大人吩咐过,一切保持原样。”
曾泰从内院快步走出,面色凝重:“恩师,您来了。现场...颇为蹊跷。”
三人穿过回廊,来到西厢一间书房前。门楣上挂着半截红色丝绸,似是喜庆之物被粗暴撕裂。
“听说裴县尉新婚不久?”狄仁杰注意到这个细节。
“正是,才三个月。”裴福回答,“少夫人今早发现尸体后,就晕厥过去,现在还未醒来。”
狄公点头,迈入书房。
房间布置雅致,书架上排满经史子集,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墙前立着一座精雕细琢的红木屏风,上面绘着八仙过海的图案。
裴修远的尸体就倒在屏风前。他身着青色官服,仰面朝天,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奇怪的是,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红色蜡泪,星星点点,如同血珠洒落地面。
狄仁杰蹲下身,仔细查验尸体。没有明显外伤,唯有脖颈处有一圈淡淡的红痕。
“初步查验,似是窒息而亡。”曾泰低声道,“但奇怪的是,门窗皆从内锁闭,这是一间密室。”
狄公抬眼四顾。果然,房间只有一扇门,两扇窗,全部从内部锁死。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检查插销,毫无破坏痕迹。
“最早是谁发现的?”
“是少夫人,柳氏。”裴福回答,“每日清晨,她都会送早茶到书房。今早敲门无人应答,推门发现门从内锁着,觉得奇怪,便叫来家丁撞开了门...”
狄仁杰的目光落在书桌上。一盏红烛已经燃尽,只余金台。旁边摊开着一本书,是《诗经》。他走近细看,发现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花瓣。
“昨夜谁最后见过裴县尉?”
“应该是少夫人。”裴福道,“昨夜少爷在书房读书至亥时,少夫人送来宵夜,之后便无人再见过他。”
狄公走到屏风前,仔细观察。这是一架四扇屏风,每扇上都精细地雕刻着两位仙人。他注意到屏风底部有一小片擦痕,似乎最近被移动过。
“元芳,”狄公突然道,“你闻到了吗?”
李元芳嗅了嗅空气:“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花香。”
狄仁杰点头,目光如炬:“但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花香。”
—**—
裴府正堂,裴尚书和夫人勉强起身迎接狄仁杰。两位老人眼窝深陷,显然悲痛至极。
“狄大人,定要查出害死我儿的真凶啊!”裴夫人泣不成声。
“夫人放心,本官定当竭尽全力。”狄公温声道,“请问令郎近来可有什么异常?可否与人结怨?”
裴尚书摇头:“修远性格温和,为官清廉,上任三月来处理的多是些琐碎案件,不应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听说他新婚不久?”
“是,娶的是城南柳员外之女,柳青鸾。二人感情甚笃...”裴尚书突然哽住,老泪纵横。
这时,一位素衣女子在家仆搀扶下走进正堂。她面色苍白,泪痕未干,却依然能看出清丽容貌。
“公爹,婆母...”女子微微欠身,“听闻狄大人到此,妾身特来拜见。”
“这就是儿媳柳氏。”裴夫人介绍道。
狄仁杰温和地问:“裴夫人,节哀顺变。听说昨夜是你最后见到裴县尉的?”
柳青鸾点头,声音微弱:“昨夜亥时,妾身送来银耳羹。夫君正在读书,说还有些公文要处理,让我先歇息...”她哽咽道,“谁知今早一来,就发现他...”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裴县尉近来可有什么心事?或者害怕什么?”狄公问。
柳青鸾迟疑片刻,低声道:“夫君近来...常做噩梦,说梦见红衣女子索命...但白日问他,他却不肯多说。”
狄仁杰若有所思:“红衣女子?”
离开裴府时,狄公吩咐曾泰:“查一查裴县尉上任后处理的所有案件,尤其是与女子有关的。”
又对李元芳道:“你去查查那种香气是什么花,还有那些红蜡的来历。”
“大人怀疑那不是普通蜡烛?”
狄公目光深邃:“寻常红烛不会有那般鲜艳的颜色,也不会有那般持久的香气。”
—**—
两日后,大理寺。
李元芳禀报:“大人,已经查明,那香气是石斛兰,这个季节本不应开放。洛阳城中只有三家花圃有温室培育,其中两家近期没有售出记录,唯有‘姚氏花圃’前日刚刚售出一批。”
“售予何人?”
“奇怪就在这里,花圃主人说是一位蒙面女子,付的是现银,不曾留下姓名。”
狄公捻须沉吟:“红蜡呢?”
“那是西域进贡的特制红烛,因添加了特殊香料和染料,燃烧时异香扑鼻,蜡泪鲜红如血。去年西域使团进贡了百支,宫中记录赏赐给了十余位大臣,裴府就在其中。”
这时,曾泰也带来了消息:“恩师,查到了。裴县尉上任后处理过一桩案件:城南寡妇秦氏控告富商周贽逼死其女。裴县尉审理后认为证据不足,驳回了诉状。不久后,秦氏在家中自缢身亡。”
“秦氏之女因何而死?”
“据说周贽看中此女美貌,欲纳为妾,被拒绝后便设计陷害,称她偷窃。女子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但无人敢作证,裴县尉只能依法判决。”
狄公面色凝重:“那秦氏的女儿,死时可穿红衣?”
曾泰惊讶:“恩师如何得知?据说她投河时正是出嫁年龄,因横死不能着嫁衣,其母便为她换上了一身红衣...”
狄仁杰蓦然起身:“元芳,随我去周府!”
—**—
周府奢华异常,主人周贽体态臃肿,面对狄公的问询显得颇为不耐。
“那秦氏分明是诬告,裴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清白。她自己想不开上吊,与我何干?”
狄公冷声道:“秦氏之女投河时,你可承认与她有过节?”
周贽嗤笑:“那女子不识抬举,我周某看得上她是她的福分。她自己心理脆弱,与我何干?”
李元芳怒目而视,被狄公眼神制止。
离开周府后,李元芳愤愤道:“大人,这周贽分明是人渣!裴县尉为何不深究此案?”
狄公叹息:“法律讲求证据,无证不敢妄断。但裴县尉内心恐怕备受煎熬...元芳,我们去秦氏旧居看看。”
秦氏旧居在城南贫民区,已是破败不堪。狄公在屋内仔细查看,在卧室床下发现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几封已经发黄的信件。
读着读着,狄公脸色渐渐变化。
“原来如此...”
—**—
是夜,大理寺内灯火通明。
狄公将裴府相关人等全部传唤到来:裴尚书夫妇、柳青鸾、管家裴福,甚至还有周贽。
“狄大人,深夜传唤,可是找到了害死我儿的凶手?”裴尚书急切地问。
狄公颔首:“此案确有结果,但真相恐怕出乎诸位意料。”
他站起身,缓缓道:“此案最初看似密室杀人,伴有红衣索命的传说,现场还有诡异红蜡。但经过查证,所有这些‘诡异’之处,都是人为制造的假象。”
众人屏息凝神。
“首先,那红衣女子的传说。”狄公看向柳青鸾,“裴夫人,是你告诉我们的。但除你之外,裴府上下无人听过裴县尉提及此梦。这不过是你为命案铺垫的伏笔。”
柳青鸾脸色骤变:“大人何出此言?我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你知道秦氏母女的故事,知道红衣女子的传说能够引人联想。”狄公目光如炬,“其次,那石斛兰的香气。元芳查遍洛阳,只有姚氏花圃近日售出此花,买主是蒙面女子。花圃主人虽未见其面容,却注意到她手腕有一处独特的蝴蝶胎记...”
柳青鸾下意识地捂住手腕。
“最重要的是那些红蜡。”狄公继续道,“西域进贡的红烛,裴府确有收藏。但命案现场的红蜡,并非来自裴府库存,而是另外制作的——掺入了石斛兰香精和特殊染料。元芳!”
李元芳应声呈上一个布包:“大人在秦氏旧居发现了制作红蜡的工具和材料,还有这个——”他展开布包,里面是半截未用完的红烛,与现场发现的完全一致。
狄公转向柳青鸾:“裴夫人,你还要辩解吗?”
柳青鸾面色惨白,突然冷笑:“就算是我做的红烛又如何?那密室如何解释?门窗皆从内锁闭,我如何进入杀人?”
狄公微微一笑:“这正是此案最精巧之处。你根本无需进入房间,因为人不是你杀的。”
众人哗然。
“裴县尉是自杀的。”狄公语出惊人。
裴尚书猛地站起:“不可能!我儿为何要自杀?”
“因为内疚。”狄公叹息,“我查看了秦氏遗留的信件,其中透露了一个秘密:裴县尉并非简单地驳回诉状,而是收了周贽的贿赂。”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周贽,周贽顿时汗如雨下。
“裴县尉本性不坏,但新婚不久,开支巨大,一时糊涂收了贿赂。事后秦氏自尽,他悔恨交加,终日不安。”狄公继续道,“你,柳青鸾,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和痛苦,非但没有宽慰,反而看到了机会。”
柳青鸾咬唇不语。
“你早已对婚姻失望,想要摆脱却无出路。于是你利用丈夫的心理崩溃,精心策划了一场‘密室灵异杀人’。”狄公目光锐利,“你鼓励他的恐惧,为他制造红衣噩梦的心理暗示。那晚,你在银耳羹中下了迷药,待他昏睡后,布置现场:点燃特制的红蜡,洒落蜡泪,最后将屏风稍作移动——”
狄公突然问:“元芳,可记得屏风底部的擦痕?”
李元芳点头:“大人,那擦痕似乎是最近移动造成的。”
“正是!”狄公击掌,“那架屏风并非装饰,而是机关!我仔细观察过,屏风后墙壁有一暗门,直通隔壁储物间。平日被屏风遮挡,无人注意。那晚,柳青鸾就是通过暗门进入书房,布置好一切后,再从内锁门,由暗门离开。”
“之后,你只需等待次日清晨‘发现’尸体,撞开门,趁乱将暗门恢复原状。”狄公盯着柳青鸾,“你没想到的是,裴县尉留下的遗书被我找到了。”
狄公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在书房《诗经》中,夹着这片花瓣下的,实则是绝笔书。裴县尉在信中坦白了自己的过错,并决定以死谢罪。你发现后,取走了遗书,却忽略了那瓣干花也是信笺的标志。”
柳青鸾终于崩溃,瘫倒在地:“他...他本就该死...贪赃枉法,害人性命...我不过是...不过是让他的死更有价值些...”
“更有价值?”狄公怒极反笑,“为了让他的死看起来像谋杀,你好摆脱婚姻?甚至不惜践踏逝者的尊严?”
周贽突然跪地:“大人恕罪!我确实行贿了,但不知会闹出人命啊!”
狄公冷眼看着堂下众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每一条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一桩罪行都必须付出代价。”
—**—
案件了结,周贽被收监候审,柳青鸾押入大牢待判。
狄仁杰站在大理寺院中,仰望星空,长叹一声。
李元芳轻声问:“大人,为何不快?一日连破两案,应该高兴才是。”
狄公摇头:“我非因破案不快,而是为人性悲哀。裴修远贪一时之利,背弃良知;柳青鸾借丈夫之死,谋一己之私;周贽为富不仁,逼人致死...每一条生命背后,都是人性的沦丧。”
曾泰走来:“恩师,裴尚书托我问您,能否...保留他儿子一丝颜面?毕竟人已死...”
狄公沉默良久,缓缓道:“法律之外,尚有人情。裴修远最终以死谢罪,可见良知未泯。可对外宣称裴县尉是因公殉职,但家族需私下补偿秦氏亲属。”
“学生明白。”曾泰躬身退下。
夜风微凉,吹动狄公的胡须。
李元芳忍不住问:“大人,您最初是如何怀疑到柳青鸾的?”
狄公微微一笑:“三个细节:一是她太过完美地提供了‘红衣女子’的线索;二是她手腕的胎记虽刻意掩饰,却在我问话时不自觉遮掩;三是最重要的——”
“是什么?”
“爱。”狄公轻声道,“若真如她所说,夫妻情深,发现丈夫惨死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检查是否还有生机,而非立即断定死亡。但她没有——因为她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李元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狄仁杰望向远处牢狱方向,目光深邃:“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人心。但即便如此,我们仍要相信,公道和正义,终将如这星空,永存世间。”
星空之下,神都洛阳渐渐沉寂。而狄仁杰知道,明日又将有新的案件,新的谜团等待解开。
正义之路,漫长却值得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