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认和逃避的路,已经彻底被堵死。
清晨五点半,天光是一种肮脏的灰白色,勉强将夜市的轮廓从墨色中剥离出来。
乔家野蹲在冰冷的铁皮摊车后,像一头被困住的孤狼,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昨夜撕烂的纸板招牌残留在车身上的胶痕。
那黏腻的、撕扯不尽的触感,像极了他眼下的处境。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瓶矿泉水上。
水珠凝结成的“谢”字早已蒸发无踪,可那瓶底的温度,却顽固地比四周空气低了一大截,仿佛里面藏着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这是一种物理定律无法解释的阴冷,是愿力抽取代价后留下的疤痕。
高青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条刚用热水浸过的毛巾,默默递了过去。
她什么都没问,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安慰都更具力量。
乔家野摇了摇头,没有接。
他掏出那个皱巴巴的记事本和油性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股子压抑的暴躁。
“我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凭什么替人扛命?”
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个“命”字的收笔,几乎要戳穿纸背。
可就在他写完这句话的瞬间,笔尖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那瓶被他死盯着的矿泉水,瓶盖内侧,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裂痕,正无声地扩大。
一滴淡粉色的液体,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挂在瓶口,摇摇欲坠。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像是新鲜的玫瑰被扔进炭火里烧焦,带着甜腻的芬芳和一丝诡异的焦糊。
这不是物理现象!
这是“回应”!
是一次连商品都不需要、直接凭空捏造的强行落地!
“小野!小野!”
陆阿春惊惶的呼喊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清晨的死寂。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脸色煞白如纸。
“春姨,怎么了?”高青一步上前扶住她。
陆阿春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张用最普通的黄纸画成的“平安符”。
墨迹看上去竟然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湿润,而符上的图案,既非天师也非神佛,赫然便是乔家野摊位上那只已经失去光泽、彻底灰化的仿唐三彩小马!
“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女儿又发高烧,我怎么喊她都不醒……”陆阿春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我一惊醒,就发现枕头边上多了这个!小野,这不是你画的吧?”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符纸的背面。那里竟印着一个清晰的二维码!
高青立刻掏出手机,对着扫了一下。
屏幕跳转,一个简陋粗糙的网页弹了出来,标题血红,刺人眼球——
“乔哥心愿代投站·青川分部”
页面上,赫然分着三个版块:【心愿提交】、【供品照片上传】、【能量币打赏】。
所谓的“能量币”,点进去就是一个伪装成个人收款码的微信转账界面!
“不止这个!”陆阿春指着自己花甲粉摊位的方向,声音都变了调,“我家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铁皮信箱!上面贴着手写的标签:‘只收真心,拒聊废话’!”
乔家野死死盯着那张诡异的符纸,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千只黄蜂在脑髓里筑巢。
他猛地抢过那张符,转身从摊车里摸出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将符纸剪得粉碎。
随即,他看也不看,直接将纸屑扔进了旁边装废料的铁桶,里面还有昨晚剩下的半桶废油。
他划着一根火柴扔进去,“轰”地一声,一团橙黄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火焰中,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呜咽一闪而过,像是谁被烫到了,在无声地哭泣。
三人被这诡异的一幕骇得齐齐后退一步。
紧急会商的地点,只能是春姨花甲粉的后厨。
就在三人相对无言,被巨大的荒谬和恐惧笼罩时,后厨的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
陈劳拄着拐杖闯了进来,他一夜未睡,眼窝深陷,怀里却死死抱着一本用蓝布包裹的、泛黄的线装账册。
“找到了!我翻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了!”他激动地把账册拍在桌上,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几行用毛笔写下的、几乎模糊不清的蝇头小字,声音嘶哑地念道:“旧时乡间有‘托名代祝’之俗,穷苦人不敢直呼神名,恐其不应,或降罪罚,便借乡中福寿双全或声名显赫之活人之名,向天地鬼神通灵,谓之‘借幡’。若被借者不知情,愿力无处宣泄,反噬其身,轻则厄运缠身,重则魂魄为祭,沦为愿力之奴!”
老学者的手指重重戳在“魂魄为祭”四个字上,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乔家野,眼神里是混杂着惊恐和怜悯的复杂情绪:“你现在不是被他们供着,你他妈的是被‘征用’了!你拒绝许愿,可他们用‘信’这根最毒的钉子,把你活活钉在了那个虚构的神位上!你就是那面被借来迎风招展的幡!”
乔家野沉默了许久,空气仿佛凝固。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冲回自己的摊位,掀开铁皮车最底层的一块挡板,从里面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
箱子里,全是他以前用过的废弃包装盒。
他精准地挑出几个曾经装过“月老手链”、“平安玉佛”的空盒子,抓起一支红色的油漆笔,在每个盒子的底部,用尽全力写下同一句话:
“此物无灵,供之无果,强求反损。”
写完,他抱着这些盒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春姨摊位门口那个诡异的铁皮信箱前,把空盒一个个全塞了进去,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早就生锈的旧锁,“咔哒”一声,将信箱死死锁住。
当晚,夜市开张。
乔家野一反常态,他当众将那块写着“本摊不接心愿”的纸板撕掉,换上了一块更大的新牌子:“废品回收,高价上门”。
他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堆仿制的“月老手链”扔进一个麻袋里,大声嚷嚷:“谁要买‘奇迹’,出门左转去城隍庙烧高香!我这儿,只收破铜烂铁!”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哄笑,都以为“乔哥”又在玩什么新的行为艺术,很快便散去了。
然而,子时刚过,高青调出她悄悄布置在信箱对面的监控录像时,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画面中,信箱那把生锈的铁锁无声地弹开,箱门缓缓开启。
那些被乔家野塞进去的、写着红色警告语的空盒子,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一个接一个地飘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回了乔家野的摊位原位。
而盒子底部,那猩红如血的字迹,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转而变成了一种暗淡却不容置疑的——金色。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
乔家野一言不发地坐在摊前,他发现自己的记事本被人动过了。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多了一行陌生的笔迹,歪歪斜斜,入木三分,仿佛是书写者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才写下的。
“乔哥,我娃明天手术,我不求您动手,只求您别否认他还活着。”
他猛地合上本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本子捏碎。
高青站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看,他们不在乎你有没有能力,他们在乎的,是你承不承认他们的痛。”
乔家野缓缓抬起头,望向夜市尽头那盏彻夜不灭的卤味摊的昏黄孤灯。
那光,像无数个卑微祈求的眼神,在黑暗中汇聚。
他忽然抓起记事本,翻到全新的一页,笔尖悬停许久,最终狠狠写下一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决绝的戾气。
“可以不信我,但别拿我的名字当咒语。”
写完,他将本子“啪”地一声拍在摊位正中央,仿佛立下一块墓碑。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就在他背影消失的刹那,那页摊开的纸上,刚写下的墨迹,开始一滴、一滴地,缓缓渗出血丝般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