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市郊的建筑工地，像一头钢铁巨兽盘踞在尘土飞扬的荒地上。正午的阳光毒辣得能晒化柏油，钢筋水泥的丛林泛着冷硬刺眼的光，起重机的轰鸣震得空气发颤，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人的耳膜上。工人们戴着磨得发亮的安全帽，佝偻着身子在脚手架间穿梭，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在布满灰尘的工装背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又很快被烈日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突然，一声凄厉的惊呼划破嘈杂的工地 ——“有人掉下来了！”
那声音尖锐得像被撕裂的绸缎，瞬间让喧闹的工地安静了半秒。紧接着，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脚手架下方，脚下的碎石和黄土被踩得飞溅，呛得人不住咳嗽。宋清砚和实习生小林赶到时，蓝色的警戒线已经像一道屏障围了起来，几个民警正拦着试图靠近的工人，警戒线外挤满了伸长脖子张望的人，议论声嗡嗡作响。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宋清砚拨开人群，白大褂的衣角在拥挤的人缝中划过，他快步走到警戒线内，目光立刻落在了地面上的死者身上。
死者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姿势僵硬得如同折断的木偶。米黄色的安全帽滚落在一旁，外壳裂成了蛛网般的纹路，里面的缓冲棉被血染成暗红，黏在破碎的塑料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腿和袖口沾满了泥浆，双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脚踝处的袜子露出一角，上面还沾着几根杂草。身下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褐色，像一滩干涸的墨汁，与地面的灰尘混在一起，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触目惊心。
“陆法医，你来了。” 负责现场勘查的民警老张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凝重，他递给宋清砚一份折叠整齐的初步情况说明，“死者叫李建国，男性，四十二岁，是这个工地的钢筋工。今天上午七点半上的工，在三楼脚手架作业，十点左右和他一组的工友发现他不见了，四处喊了半天没回应，最后才有人发现他坠落在地面。工头说他是违规操作，没系安全绳失足坠落，属于意外。”
宋清砚接过情况说明，指尖刚碰到纸张，就听到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中年妇女。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衫，头发凌乱得像是被狂风扫过，眼眶红肿得几乎睁不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被两个穿着工装的工友死死拉住胳膊。
“不可能！他不可能是意外！” 女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泪水混合着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落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他昨天晚上还跟我说，工头拖欠了他们三个月的工资，还逼他们在没安全防护的脚手架上干活！他说他跟工头王强吵了一架，说要去劳动监察大队举报！肯定是王强杀了他，伪造了意外现场！”
女人的哭喊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警戒线外的议论声也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工头王强挤开人群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熨得平整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的一截，却没顾上弹。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向女人的眼神里满是不耐烦和厌恶。
“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王强的声音又粗又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猛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了碾，“李建国自己违规操作，干活的时候没系安全绳，跟我有什么关系？工地的安全规定天天早会讲、午会提，是他自己图省事不当回事，出了意外倒想赖到我头上？我告诉你，你再胡咧咧，我就告你诽谤！”
“就是你！肯定是你怕他举报，才害了他！你这个杀人凶手！” 女人情绪更激动了，她挣扎着想要冲上去，指甲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拉住她的工友胳膊里，工友疼得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松手，民警连忙上前，再次将女人拦在警戒线外，低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宋清砚没有理会争执的双方，他从随身的勘查箱里拿出一副乳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指尖轻轻捏了捏手套的边缘，确保没有缝隙。然后，他俯身靠近尸体，膝盖跪在事先铺好的勘查垫上，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死者。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从死者的头部缓缓扫到脚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死者的额角有一处明显的撞击伤，伤口边缘不规则，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紫，符合高空坠落时头部先着地的损伤特征；手腕和脚踝处的皮肤光滑，没有捆绑留下的勒痕或擦伤，体表除了坠落造成的撞击伤，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
但当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死者工装的上衣口袋时，却微微一顿 —— 口袋是空的，只有在触摸到下口袋时，感觉到里面有硬邦邦的东西。他小心地将手伸进下口袋，掏出了半包皱巴巴的红塔山香烟，烟盒已经被挤压得变形，里面只剩下三根烟，烟纸都有些受潮发皱。
“死者平时抽烟吗？” 宋清砚抬头，目光落在旁边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年轻工友身上。那工友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看到宋清砚的目光，连忙点头。
“抽！李哥烟瘾大得很，一天最少两包，口袋里从来少不了手机和烟。” 年轻工友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里满是惋惜，他抬手挠了挠安全帽的带子，“他那手机还是去年刚买的智能机，能听戏，他干活的时候都揣在上衣口袋里，休息的时候就拿出来放两段豫剧，我们都听习惯了……”
宋清砚的眉头轻轻蹙起，他将烟盒放回死者口袋，站起身，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脚手架。那是一座铁质的脚手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三楼，每一层都铺着木板，栏杆上挂着几条蓝色的安全绳，在阳光下泛着光。
“小林，跟我上去看看。” 宋清砚说着，走向脚手架旁的铁质爬梯。爬梯上布满了铁锈，还沾着不少泥浆，他伸手抓住扶手，铁锈蹭在白大褂的袖子上，留下了几道褐色的痕迹。小林连忙跟上，手里拿着相机，随时准备拍照记录。
两人爬到三楼的作业面，这里比地面安静了许多，只有风吹过脚手架的 “呜呜” 声。作业面上散落着几根钢筋，一根长约两米的卷尺掉在木板上，刻度盘上还沾着水泥灰。几条蓝色的安全绳整齐地挂在栏杆上，宋清砚伸手摸了摸安全绳的表面，指尖能感觉到绳子的纤维很新，上面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甚至连经常被手抓握的地方，都没有留下太多使用过的痕迹。
他走到栏杆边，低头看向地面死者坠落的位置，又抬起头，对比了脚手架的高度和角度。三楼的高度大约有十米，按照自由落体的轨迹，如果是失足坠落，死者的身体应该是垂直或略微斜向落地，头部或背部先着地。可现场死者是趴着的，面部朝向脚手架的方向，双腿扭曲的角度也有些奇怪，似乎与常规的坠落轨迹不太吻合。
“陆哥，你看这里。” 小林突然开口，他指着脚手架栏杆的一处，脸上带着疑惑，“栏杆上有一处轻微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蹭到的，会不会是死者坠落时，身体碰到栏杆留下的？”
宋清砚顺着小林指的方向看去，那处划痕在栏杆的内侧，大约有三厘米长，很浅，边缘不规则，像是被尖锐的东西刮过，又像是被什么柔软的物体蹭过，留下的痕迹模糊不清。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整角度，对着划痕拍了几张照片，又从勘查箱里拿出手电筒，凑近划痕仔细查看。
“不像是金属与衣物摩擦造成的。” 宋清砚关掉手电筒，直起身，目光转向站在警戒线外的工头王强，“王工头，麻烦你过来一下。”
王强迟疑了一下，还是在民警的陪同下走到了脚手架下方，仰着头看向三楼的宋清砚：“陆法医，有什么事？”
“死者今天作业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宋清砚的声音从三楼传来，清晰地落在王强耳中，“还有，他平时系安全绳的习惯怎么样？有没有经常不系安全绳干活的情况？”
王强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的眼神有些闪烁，目光不自觉地避开了宋清砚的视线，看向旁边的地面：“就在…… 就在三楼东边的作业面，跟他一组的还有两个人。他平时有时候图省事，就不系安全绳，我们说了好几次都不听，安全员也罚过他款，可他还是不改。今天肯定是没系绳，脚下打滑才掉下去的。”
“不对。” 宋清砚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王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我刚才检查过死者的工装，他的裤脚有明显的拉扯痕迹，裤腰处的皮带扣是松开的，扣眼没有扣在对应的位置上，这不像正常作业时的状态 —— 干活时为了方便，工人通常会把皮带系紧，裤脚也会扎起来，避免被工具勾到。”
他顿了顿，目光从三楼向下望去，正好对上王强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而且，如果是失足坠落，人在下落的瞬间会有本能的挣扎，大概率会下意识抓住身边的栏杆或安全绳，可现场的安全绳没有被拉动的痕迹，作业面上的钢筋和卷尺也摆放整齐，没有被碰倒的迹象，这太反常了。”
“还有，工地的安全绳都是统一发放的，我刚才在三楼看了，挂在栏杆上的安全绳磨损程度很轻，绳结的位置都很整齐，不像是经常使用的样子。” 宋清砚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王强的心上，“你说死者经常不系安全绳，有其他工友能证明吗？现在能不能把当时和他一组的工友叫过来，我们了解一下情况？”
王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血色，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里的烟盒 —— 那是一个银色的金属烟盒，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
“当…… 当然有，好多工友都能证明。” 王强的声音有些发虚，眼神躲闪着，“不过他们现在都在忙，等…… 等忙完手里的活，我再让他们过来配合调查。”
“现在就叫。” 老张在一旁开口，语气严肃，“这是协助调查，不是等你忙完再配合。”
王强的手指攥紧了烟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咬了咬牙，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半天，却迟迟没有拨通电话，只是嘴里嘟囔着：“我…… 我先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马上过来。”
宋清砚没有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眼下最重要的是勘查现场。他转身走下脚手架，回到尸体旁，再次蹲下身，这一次，他的目光集中在死者的脚上。
死者穿着一双黑色的劳保鞋，鞋面已经磨损得很严重，鞋头处的皮革裂开了一道小口，鞋底的纹路里塞满了黄色的泥土，与工地地面的土质一致。宋清砚轻轻抬起死者的左脚，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鞋底的泥土，仔细查看鞋底的纹路。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突然一亮 —— 在鞋底内侧靠近鞋跟的位置，密密麻麻的纹路缝隙里，嵌着一点暗红色的东西。那东西比芝麻大不了多少，颜色是深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黏土，与周围的黄土截然不同，在黄色的泥土衬托下，显得格外显眼。
“小林，取样本。” 宋清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示意小林拿出证物袋和干净的镊子，“小心点，别把周围的泥土混进去，用镊子轻轻刮下来，装进证物袋里，标记好位置和时间，立刻送技术科检测，确定成分。”
小林连忙应了一声，双手接过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打开，宋清砚拿着镊子，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将那点暗红色的东西从鞋底纹路里刮下来，动作轻得像是在处理易碎的珍宝。暗红色的碎屑落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虽然微小，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宋清砚的心里激起了涟漪。
做完这一切，宋清砚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目光投向远处的工地外围。那里是一片荒草地，长满了半人高的狗尾草和苍耳，风一吹，草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荒草地的尽头，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树叶郁郁葱葱，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树林深处一片昏暗，像是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想起死者家属的控诉，想起工头王强闪烁的眼神，想起死者口袋里消失的手机，想起栏杆上那道奇怪的划痕，还有死者鞋底那点异常的暗红色黏土 ——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成型：这起看似普通的高空坠亡，恐怕没那么简单。
“沈队，” 宋清砚拿出手机，拨通了刑侦队队长沈驰的电话，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专业的冷静，“明城市郊建筑工地的李建国坠亡案，有不少疑点。死者体表损伤虽然符合高空坠落的特征，但存在多处反常细节：死者口袋里的手机消失，工装裤脚有拉扯痕迹，皮带扣松开，坠落现场没有挣扎迹象，且在其鞋底发现疑似外来的暗红色黏土样本，与工地的黄土成分不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沈驰清晰的声音：“收到，我马上带队过去支援，再调两个人去技术科盯着检测结果，务必尽快出报告。你先在现场保护好证物，尤其是那处黏土样本，另外，扩大勘查范围，重点排查工地外围的荒草地和那片小树林，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好，我知道了。” 宋清砚挂了电话，将手机揣回口袋。
他再次看向那片荒草地，风从树林的方向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草叶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双挥舞的手。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晃动着，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切。
宋清砚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口袋里的手机，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想起自己在大宋当提刑官时，也曾无数次面对这样看似清晰却暗藏疑点的案件，每一次，都是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最终揭开了真相。
现在，这起案件也是如此。工头王强的刻意回避，死者身上的反常痕迹，消失的手机，还有那点神秘的红色黏土，都像是一个个指向真相的路标，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淡淡的血腥味。他知道，接下来的勘查至关重要，真相就藏在这片荒草地和小树林里，藏在那些被掩盖的细节里，而他要做的，就是像在大宋验尸时那样，一点点拨开迷雾，让沉默的死者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