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北江下了场无声的雨。
没有雷,没有风,只有细密的雨丝从漆黑的天幕飘落,濡湿了街道、屋顶、刚长出嫩叶的树枝。雨水在路面上汇成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
凌晨两点,赵江河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后背全是冷汗。身边的顾曼还在熟睡,呼吸均匀。窗帘没有拉严,窗外透进来微弱的光,是路灯透过雨幕的光晕。
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顾曼穿着那身月白色的旗袍,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的雪白。她回头对他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他听不见。他想朝她跑过去,但脚下像陷在泥沼里,每一步都沉重艰难。然后,她忽然开始后退,离他越来越远,身影在雪中渐渐模糊……
赵江河抹了把脸,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梦已经连续出现三天了,每次醒来都是同样的心悸,同样的冷汗。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轻轻起身,赤脚走到客厅,倒了杯水。冷水入喉,稍微平复了心跳。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台灯。他推门进去,看到桌上摊开的文件——是明天要向省委常委会汇报的《关于罗建明及相关人员问题处理方案》的最终稿。
方案很厚,足有五十多页。里面详细梳理了罗建明及其利益网络在过去十五年里的违法违纪行为,从最初的矿山安全事故瞒报,到后来的国有资产流失,再到近年来的金融领域腐败。涉及的人员名单长长一串,从已经退休的省部级老领导,到仍在重要岗位上的厅局级干部。
赵江河在书桌前坐下,翻到人员名单那一页。十七个名字,每一个背后都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每一个倒下都可能引发一连串的反应。
明天上午九点,省委常委会专题研究这个方案。一旦通过,就意味着北江官场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是孙正平发来的短信:“还没睡?”
赵江河回复:“醒了。你呢?”
“在单位,刚开完专案组的夜会。罗建明的儿子罗浩今天凌晨在深圳落网了,从他住处搜出不少东西,包括他父亲转移资产的部分证据。”
赵江河精神一振:“人带回来了吗?”
“已经在押解回来的路上。另外,我们查到罗建明在海南还有三处房产,都是通过他外甥代持的。已经通知当地纪委协助查封。”
“好。注意程序,证据要扎实。”
“放心。你那边怎么样?方案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赵江河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有七个小时。”
“紧张吗?”
赵江河想了想,回复:“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短信发出去,孙正平很快回过来:“我也有这种感觉。罗建明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他那个级别的干部,不可能坐以待毙。”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种直觉。江河,明天小心点。不只常委会上,会后也要小心。”
“明白。”
放下手机,赵江河走到窗前。雨小了,变成蒙蒙的雨雾,笼罩着沉睡的城市。远处的街灯在雨雾中晕开一圈圈光晕,像一双双模糊的眼睛。
他想起顾曼婚礼那天说的话:“江河,不管今天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不是为了个人恩怨,不是为了政绩功名,而是为了那些等了这个结果十五年的人,为了那些还在相信正义终会到来的人。
回到卧室,顾曼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还早,睡吧。”赵江河躺下,把她搂进怀里。
顾曼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又沉沉睡去。赵江河却没有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色渐渐发白。
清晨六点,雨停了。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赵江河轻手轻脚起床,洗漱,换上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
厨房里,两位母亲已经在准备早饭。看到赵江河,赵母有些惊讶:“怎么起这么早?才六点。”
“睡不着了。”赵江河走进厨房,“妈,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你去坐着。”陈素芬正在煎鸡蛋,“今天要去省里开会吧?得吃点扎实的。”
简单的早饭很快做好——小米粥,煎鸡蛋,小咸菜,还有赵母自己蒸的馒头。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电视里在播早间新闻。
“……省纪委监委昨日通报,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罗建明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女主播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据悉,该案涉及人员众多,涉案金额巨大,是近年来我省查处的最大腐败案件……”
赵江河安静地听着,继续喝粥。
新闻播完后,赵母叹了口气:“这么大官,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呢?”
“人心不足啊。”陈素芬摇头,“贪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妈说得对。”赵江河放下碗,“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吃完饭,他收拾好公文包,准备出门。顾曼也起来了,穿着睡衣送他到门口。
“今天要小心。”她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开完会给我打个电话。”
“好。”赵江河吻了吻她的额头,“你今天去报社?”
“嗯,约了几个采访对象。”顾曼顿了顿,“江河,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家等你。”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赵江河听出了里面的重量。他用力抱了抱她,然后转身下楼。
清晨的街道湿漉漉的,空气清冷。车子驶出小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电台里在播交通信息,主持人说:“……今天上午九点,省委周边道路将实施临时交通管制,请过往车辆绕行……”
孙正平的电话打进来:“江河,你出发了吗?”
“在路上了。”
“罗浩已经押解到北江了,正在突击审讯。据他交代,罗建明手里还有一份更重要的名单——是那些年他通过权力交换编织的关系网,不止北江,还涉及北京和其他省份。”
赵江河的心一沉:“名单在哪里?”
“罗浩也不知道,只说罗建明告诉他,如果自己出事,这份名单会‘自动曝光’。”
“什么意思?”
“不清楚。但听起来像是某种预设机制。”孙正平的声音很严肃,“江河,我建议你今天最好……”
“我不能缺席。”赵江河打断他,“这个会我必须参加。方案是我牵头制定的,常委会需要我作详细说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好吧。但我的人会在省委大院内外布控,你自己也要提高警惕。”
“谢谢老孙。”
挂断电话,车子已经驶上通往省委的主干道。路两边,梧桐树的嫩叶在雨后显得格外鲜绿。环卫工人正在清扫积水,几个小学生穿着雨靴,小心翼翼地避开路边的水坑。
平凡而安宁的早晨。
但赵江河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八点四十分,车子驶入省委大院。门口的武警仔细核查了证件,敬礼放行。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辆车停在那里,车身上还挂着雨珠。
赵江河下车,抬头看了一眼省委大楼。九层高的建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庄严肃穆,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公文包,走上台阶。
周启明的秘书已经在门口等候:“赵主任,书记让您先到他办公室。”
“好。”
书记办公室在七楼,落地窗外是北江的全景。周启明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身。
“来了?”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锐利,“坐。”
赵江河在沙发上坐下。周启明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递过一份文件:“这是常委会的材料,你先看看。”
赵江河翻开,是那份处理方案的摘要,但后面多了一页——关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及应对预案。
“江河,今天的会不简单。”周启明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这十七个人,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水下还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一旦动起来,北江的官场会震荡,经济运行可能受影响,社会稳定也会面临考验。”
“书记,这些我都考虑过。”赵江河合上文件,“但有些事,不得不做。罗建明那张网存在一天,北江的政治生态就清朗不了,国企改革就永远有阻力。那些被他害过的人,就永远等不到正义。”
周启明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有些手术,再疼也得做。但做手术的人,得做好准备——既要有破的勇气,也要有立的智慧。”
墙上的时钟指向八点五十五分。
“走吧。”周启明掐灭烟,站起身,“该上战场了。”
常委会会议室在八楼,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深红色的桌面光可鉴人。常委们已经陆续入座,看到周启明和赵江河进来,都停下了交谈。
赵江河在靠墙的列席座位上坐下。他能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有关切,有审视,有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座的都是北江省最高决策层的领导,每个人的表态都可能影响这个省未来的走向。
九点整,周启明宣布会议开始。
“今天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关于罗建明及相关人员问题的处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材料已经发给大家,基本情况不再赘述。下面,请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赵江河同志作详细汇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赵江河身上。
他站起身,走到发言席前。灯光有些刺眼,他调整了一下话筒,深吸一口气。
“各位领导,下面我汇报……”
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他从罗建明最早的问题讲起,讲到那张利益网络的构建,讲到这些年被掩盖的真相,讲到那些因为这张网而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和家庭。没有煽情,没有夸张,只有事实和数据。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和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
讲到一半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进来,俯身在周启明耳边说了什么。周启明的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点了点头。
赵江河心里一紧,但没有停下汇报。
“……基于以上情况,我们建议对罗建明等十七名涉案人员,依法依规严肃处理。同时,成立专项工作组,对相关领域进行深入排查,彻底肃清余毒……”
四十五分钟的汇报结束后,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然后,讨论开始了。
“我同意处理,但节奏要把握好。一下动这么多人,会不会影响干部队伍的稳定?”
“稳定重要,但廉洁更重要。不把这些蛀虫清除出去,干部队伍谈何稳定?”
“处理可以,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老同志,为北江工作了一辈子,能不能给个体面的退路?”
“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为过去有功劳,就网开一面。党纪国法面前,人人平等。”
争论很激烈,但都在理性的范围内。赵江河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
这时,周启明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脸色再次变了,对身边的秘书长低声交代了几句。秘书长匆匆离席。
会议继续进行。十一点左右,基本达成共识——原则同意处理方案,但具体操作要稳妥,分批实施,避免引起大的震荡。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秘书长回来了,脸色凝重地递给周启明一份文件。周启明看完,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
“同志们,刚刚接到紧急报告。”他的声音很沉,“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罗建明,今天上午在省人民医院去世了。”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怎么死的?”有人问。
“初步判断是突发心肌梗死。”周启明说,“但死亡时间很巧合——就在我们开会讨论对他的处理方案时。”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有没有其他可能?”一位常委问。
“已经安排尸检,结果很快出来。”周启明顿了顿,“另外,据看守人员反映,罗建明昨天下午接到一个电话后,情绪明显异常。电话来源正在追查。”
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起来。赵江河的心沉了下去——孙正平的预感成真了。罗建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的死,很可能只是开始。
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结束。常委们陆续离开,周启明叫住赵江河:
“江河,你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周启明关上门,面色严肃:“罗建明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手里的那张网,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消失。相反,可能会有人借机反扑。”
“书记,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你要更加小心。”周启明看着他,“改革要推进,但安全也要保证。我已经安排人加强对你和家人的保护,你自己也要提高警惕。”
“谢谢书记。”
走出省委大楼时,天空更加阴沉,又下起了小雨。赵江河站在台阶上,看着雨丝在风中斜斜飘落,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手机响了,是顾曼。
“江河,开完会了吗?”
“刚结束。”他走下台阶,“你那边怎么样?”
“采访很顺利。”顾曼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我采访了一个矿业集团的老职工,他儿子现在在新区工作,收入翻了一番,还在新区买了房。他说,要谢谢改革,谢谢你们这些敢啃硬骨头的人。”
赵江河的心微微一暖:“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对了,”顾曼顿了顿,“社长说,那个深度报道系列,想请你写个开篇语。他说,你是改革的亲历者,最有发言权。”
“好,我写。”
挂了电话,赵江河坐进车里。司机发动车子,驶出省委大院。
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街道两旁的景物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像一幅水彩画。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孙正平。
“江河,尸检结果出来了——确实是心肌梗死,但法医在罗建明体内检测到了一种药物成分,可以诱发心脏骤停。不是常规治疗药物。”
赵江河握紧手机:“有人给他下药?”
“可能性很大。更麻烦的是,”孙正平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在罗建明的私人电脑里,发现了一个定时发送程序。设定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收件人是……十几个境内外媒体。”
“什么内容?”
“不清楚,程序加密了,技术部门正在破解。但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赵江河看了一眼车载时钟:一点二十分。距离三点,还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能阻止吗?”
“在想办法,但不能保证。”孙正平顿了顿,“江河,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份邮件发出去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罗建明这种人,死也要拉人垫背。”
“我明白。”
车子在雨中继续行驶。街道上,行人匆匆,车辆穿梭,城市依然在运转。但赵江河知道,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酝酿。
下午两点,他回到办公室。苏晚晴已经等在那里,脸色焦急。
“主任,您看这个。”她把平板电脑递过来。
屏幕上是一个本地论坛的帖子,标题触目惊心:《揭秘:北江改革背后的权斗黑幕》。发帖时间是中午十二点,短短两小时,点击量已经突破十万。
帖子内容真假参半,把国企改革描绘成权力斗争的工具,把赵江河形容为“周启明的打手”,把顾曼的绑架案说成是“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更恶毒的是,帖子暗示赵江河利用改革之名,打击异己,为自己和亲友谋利。
“我们已经联系网信办,要求删帖。”苏晚晴说,“但已经有人截图转发,控制不住了。”
赵江河平静地看完帖子:“查出发帖人了吗?”
“Ip地址是境外的,通过代理服务器跳转,很难追踪。但技术部门分析,发帖人对北江的情况很熟悉,应该是本地人,或者有本地人提供信息。”
“意料之中。”赵江河放下平板,“让他们查,但不要大张旗鼓。这种谣言,越回应越起劲。”
“可是主任,这会影响您的声誉……”
“清者自清。”赵江河走到窗前,“改革是硬碰硬的事,不可能不得罪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承受这些。”
窗外,雨还在下。远处的城市笼罩在雨雾中,看不清轮廓。
下午两点四十分,孙正平的电话又来了:“江河,邮件内容破解了一部分——是罗建明这些年来收集的‘黑材料’,涉及省里不少干部,真真假假,但杀伤力很大。发送时间改不了了,三点整会自动发出。”
“能拦截吗?”
“技术部门说,这是分布式存储、多重加密的定时发送程序,除非找到所有存储节点,否则无法完全阻止。我们正在全力追踪,但三点前解决的可能性不大。”
赵江河沉默了几秒:“我知道了。”
“还有,”孙正平的声音更加沉重,“我们监控到,有几个罗建明的旧部,今天活动异常。有人在转移资产,有人在销毁证据,还有一个人……买了去深圳的机票,今晚就走。”
“控制起来。”
“已经安排了。但江河,我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罗建明死了,他手下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能会……”
“会报复。”赵江河接过话,“我知道。”
挂了电话,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雨丝斜斜地飘,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手机震动,是顾曼发来的微信:“江河,那个论坛的帖子我看到了。别理他们,都是胡说八道。”
他回复:“我没在意。你采访完了吗?”
“完了,在回报社的路上。晚上想吃什么?妈说做你爱吃的酸菜鱼。”
“都好。”
“那我让妈做。你早点回来,下雨天路上滑,开车小心。”
“好。”
放下手机,赵江河看了看时间:两点五十分。
距离三点,还有十分钟。
他知道,这十分钟后,可能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暴。谣言、黑材料、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都会向他涌来。
但他没有害怕。
他想起那些老矿工拿到安置款时的笑容,想起顾曼采访回来时眼睛里的光,想起周启明说的“有些手术,再疼也得做”。
改革的路,从来不是坦途。
既然选择了,就要走到底。
墙上的时钟,指针一格一格移动。
两点五十五分。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