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视频调度会开了整整三个小时。
矿业组那边,陈和平顶着压力,在财务总监“病倒”、董事长刘振山表面配合实则设障的情况下,调整了调查方向。他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深挖财务问题,但将重点从海外投资转向了国内关联交易和采购腐败;另一路则按照赵江河的指示,深入矿区一线,走访老矿工家庭,实地查看职工住房、医疗站、子弟学校的情况。
“情况比想象中严峻。”视频里,陈和平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愤怒,“我们在老矿区走访了十七户困难职工家庭,有八户家里还有危房,墙裂得能伸进拳头。职工医院设备老化,连个像样的心电图机都没有。更让人心痛的是,有三位尘肺病三期老矿工,企业承诺的伤残补助金已经拖欠了九个月。而同期,矿业集团总部大楼刚刚花了两千万重新装修,领导办公室全部换上了进口家具。”
赵江河的拳头在桌下握紧:“影像资料和访谈记录都保存好了吗?”
“都保存了,还有职工按了手印的联名信。我们走访时有集团办公室的人‘陪同’,但老矿工们看到我们真进家门、真问疾苦,好几个老哥抓着我的手就哭了。”陈和平叹了口气,“赵主任,这些材料一公开,刘振山他们所谓的‘企业困难’、‘资金紧张’的借口,就站不住脚了。”
“先不要公开。”赵江河冷静地说,“这些材料是底牌,要在关键时候用。你们继续走访,范围扩大,要把最真实、最全面的情况摸清楚。同时,侧面了解一下,矿区的维稳经费、困难职工慰问金,到底有多少真正用到了职工身上,有多少被截留挪用了。”
“明白。”
国信组这边,卫东汇报了技术僵局。国家金融信息安全实验室已经答应支援,但专家团队要后天才能到。在此期间,数据镜像工作暂停。
“但我们也有些意外收获。”卫东在视频里推了推眼镜,“按照您的指示,我们随机联系了‘鑫荣3号’和‘聚财优选’两个信托计划的三十位投资者。有八位投资者反映,当初购买时,客户经理承诺‘年化收益保底8%’、‘省属国企平台绝对安全’,但合同里并没有这些保底条款。还有三位投资者说,产品到期后本息兑付出现了延迟,最长的一次拖了十八天。”
“延迟兑付的理由是什么?”
“各种借口。系统升级、节假日顺延、大额资金划转需要流程……但蹊跷的是,这几笔延迟兑付都发生在同一时期——去年四季度。而那个季度,正好是房地产市场开始深度调整的时候。”卫东调出一份图表,“我们怀疑,国信有几个信托计划的底层资产,可能高度集中在几个大型地产项目上。现在地产行业不景气,回款出现问题,只能靠发新产品还旧账。”
“资金池的典型特征。”赵江河点头,“这个方向抓对了。继续深挖这几个信托计划的具体投向,要穿透到最终的项目公司。必要的时候,可以协调市场监管部门,查这些项目公司的股权变更记录。”
“还有一个情况。”卫东犹豫了一下,“我们联系投资者的事,国信那边好像有所察觉。今天下午,沈荣坤从省里开完会回来,主动到我办公室,说为了‘配合改革、主动排雷’,愿意提供一份‘需要重点关注的风险项目内部清单’。我看了清单,列了十几个项目,但恰恰没有‘鑫荣3号’和‘聚财优选’。”
“欲盖弥彰。”赵江河冷笑,“收下清单,但不要被带偏。他越是想引导我们查什么、不查什么,越说明他心里有鬼。”
会议结束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雪停了,但气温骤降,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冰。
赵江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曼发来的:“我到了,在家。你大概几点回?菜已经买好了。”
他这才想起,顾曼今天从外地回来。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
“刚开完会,现在回去,大概八点到。你先吃,别等我。”
消息发出去,顾曼几乎秒回:“等你。不急。”
简单三个字,却让赵江河心头一暖。他收拾好文件,对还在加班的苏晚晴说:“晚晴,今天差不多了,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又是硬仗。”
“主任您也赶紧回去吧。”苏晚晴看看他桌上的空泡面盒,“顾记者回来了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赵江河笑了笑,穿上大衣:“那我先走了。有事随时电话。”
走出大楼,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路灯已经亮起,在积雪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赵江河的车刚开出大院,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江河啊,吃饭了没?”母亲的声音带着关切。
“正准备回家吃。妈,您呢?”
“吃了吃了。你姑炖了羊肉,暖和着呢。”母亲顿了顿,“江河,妈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是不是特别忙?我看电视新闻里老说什么国企改革,你也在里头吧?可要注意身体啊。”
“妈,我没事,好着呢。”赵江河放缓车速,“您别担心。在姑姑家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是习惯,就是……”母亲压低声音,“昨天又有人来老屋那边,说是检查煤气管道,但你姑父正好回去拿东西,说那两个人根本不像燃气公司的,屋里翻得有点乱。你姑父多问了几句,他们支支吾吾就走了。江河,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有啥事?”
赵江河眼神一凛。果然,对方的手已经伸到他老家去了。
“妈,没事。可能就是普通的入户检查,现在年底了,各种检查多。”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您千万别多想,踏实在姑姑家住着。老屋那边,我会安排人去看看。”
“你可别糊弄妈。”母亲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有事自己扛。妈知道你现在位置不一样了,管的事大,得罪的人也多。妈帮不上你什么,就求你平平安安的。工作再要紧,也得顾着身体,顾着……顾着身边人。”
母亲话里有话,赵江河听出来了。“妈,您是说……”
“曼曼那孩子,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聊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声音温和起来,“她没说什么,就问我在姑姑家习不习惯,缺不缺什么。但我听得出来,她是真关心你,也真担心你。江河啊,人家姑娘不容易,你要懂得珍惜。”
赵江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顾曼背地里为他做了这么多,却从没跟他提过。
“妈,我知道。”
“知道就好。行了,不耽误你了,快回家吃饭吧。有空带曼曼来看看妈。”
挂断电话,赵江河沉默地开着车。街道两旁的霓虹在积雪映衬下显得有些朦胧。他想起和顾曼认识的这些年,从最初的工作接触到后来的相知相惜,她一直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最懂他的人。可自己呢?似乎总是被工作填满,留给她的时间和心思都太少。
车驶入小区。这个小区是国资委的家属院,有些年头了,但绿化很好。冬青树上积着雪,像戴了一顶顶白帽子。赵江河停好车,抬头看向自家窗户——五楼,厨房的灯亮着,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在忙碌。
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和压力,仿佛都被那盏温暖的灯融化了。
他快步上楼,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顾曼系着围裙站在门口,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落在耳边。屋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暖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
“回来啦?”她接过他的公文包和大衣,“快去洗手,最后一个汤马上好。”
赵江河站在玄关,看着她转身回厨房的背影,忽然上前一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顾曼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手里的汤勺停在半空。
“怎么了?”她轻声问。
“没什么,”赵江河把脸埋在她肩头,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就是……想抱抱你。”
顾曼沉默了几秒,放下汤勺,转过身来。厨房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仔细看着他:“累了?”
“嗯。”赵江河难得地承认,“今天两边都出了状况,矿业那边财务总监‘病倒’,国信那边技术对抗。还有……我妈说,有人去老屋‘检查煤气管道’。”
顾曼的脸色严肃起来:“他们对你家人下手了?”
“应该是试探和警告。”赵江河松开她,走到洗手池边,“老连长的人在那儿,不会有实质危险,但说明对方狗急跳墙了。”
“那你更要小心。”顾曼跟过来,靠在门框上,“我今天在社里听到一些风声,说省里有些老领导,对这次改革的力度和方式有不同看法,可能会联合向上反映。还有些自媒体,开始在扒你的背景和工作履历,估计很快就会有文章出来。”
赵江河擦干手,苦笑:“意料之中。改革动了这么多人的奶酪,没人反扑才不正常。”
“但你不能一个人扛着。”顾曼抓住他的手臂,“周书记、孙主任,还有你团队的那些人,都是你的后盾。还有……”她顿了顿,“还有我。”
赵江河看着她,厨房的蒸汽在她身后氤氲,让她的轮廓显得有些朦胧。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在这场充满荆棘的战斗中,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他卸下盔甲、短暂喘息,是多么珍贵。
“谢谢你,曼曼。”他轻声说,“也谢谢你去关心我妈。”
顾曼的脸微微红了:“应该的。阿姨一个人不容易。”她转身去盛汤,“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简单的三菜一汤: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一砂锅山药排骨汤。都是家常菜,但每一样都做得精致用心。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么多菜了?”赵江河有些惊讶。记忆里,顾曼的厨艺仅限于煮泡面和煎鸡蛋。
“出差的时候跟当地一个老师傅学的。”顾曼给他盛汤,“他说,人再忙也得好好吃饭,胃暖了,心就定了。”
赵江河接过汤碗,热气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汁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两人安静地吃饭,窗外是寒冷的冬夜,屋里是温暖的灯光和饭菜香。这一刻,没有改革的压力,没有复杂的博弈,只有最平常的人间烟火。
“对了,”吃到一半,顾曼忽然想起什么,“我今天在高铁上,旁边坐了个挺有意思的人。五十来岁,很健谈,说是做艺术品投资的。聊着聊着,他说起北江最近有个私人收藏家,在紧急出手一批当代书画,价格比市场价低两三成,但要求现金交易。”
赵江河筷子一顿:“知道收藏家是谁吗?”
“他没说具体名字,但提了一句,说这人好像跟金融圈走得近,最近‘手头有点紧’。”顾曼看着赵江河,“我留了个心眼,要了那个艺术品投资人的名片。你要不要?”
赵江河放下筷子,神色凝重:“如果这个收藏家跟沈荣坤有关,那他现在紧急套现,说明已经感觉到危险,在准备后路了。”
“我也是这么想。”顾曼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这人叫徐文昌,在北京开画廊。他说如果感兴趣,可以帮忙牵线。”
赵江河接过名片,看了看:“这个线索很重要。我会让孙主任那边跟进。”他把名片小心收好,看着顾曼,“不过以后这种敏感信息,你不要自己去打听。太危险了。”
“我有分寸。”顾曼给他夹了块鱼,“再说,我是记者,跟人聊天获取信息是我的工作。只是恰好聊到了而已。”
“恰好?”赵江河看着她。
顾曼笑了:“好吧,不是恰好。我上车后就注意到那个人手里拿的艺术品拍卖图册,是北江一家拍卖行的专刊,就主动搭了话。职业病,没办法。”
赵江河无奈地摇头,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她总是这样,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在为他着想。
吃完饭,顾曼收拾碗筷,赵江河想帮忙,被她推开了:“你去休息会儿,或者看看新闻。今天够累了。”
赵江河没坚持,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电视里正在播本地新闻,正好在报道省属企业改革:“……截至目前,首批十八家省属企业的主业核定工作已全面启动,相关调研和审计工作正在有序推进……”
画面切换到周启明在某个会议上的讲话,言辞坚定。接着是几个专家访谈,有支持改革的,也有委婉提出“要注意改革节奏”的。最后一条简讯,是关于北江矿业集团财务总监因病住院的消息,语焉不详。
顾曼洗好碗出来,擦着手坐到赵江河身边:“看,已经开始有报道了。”
“这才刚开始。”赵江河关掉电视,“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顾曼的头慢慢靠在他肩上。赵江河伸手揽住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
“江河,”顾曼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四年前,省里开国企创新座谈会,你作为媒体代表提问,问了个特别尖锐的问题,关于国企研发投入的虚报问题。我当时在台上,被你问得差点下不来台。”
顾曼轻笑:“那时候觉得你特别严肃,回答问题滴水不漏,但就是不说实话。后来才知道,你那时候刚调到国资委,很多情况还不熟悉,又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
“所以你后来就老追着我采访?”
“谁让你有意思。”顾曼抬起头看他,“明明心里装着很多想法,但嘴上永远都是‘按政策办’、‘按程序走’。我就想撬开你这张嘴,听听真话。”
赵江河也笑了:“然后就被你撬开了?”
“一点点吧。”顾曼的手指无意识地玩着他衬衫的扣子,“其实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你总说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你想把事做好,想改变一些东西,但又不得不在这套体系里寻找空间和平衡。这种矛盾,让你比那些纯粹官僚或者纯粹愤青都更有意思。”
赵江河没想到她会这样看自己。“那你呢?你一个那么有才华的记者,明明可以去更大的平台,为什么留在北江?”
顾曼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是因为我妈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后来……”她看着赵江河的眼睛,“后来是因为这里有值得关注的故事,有值得关注的人。”
四目相对,空气忽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似乎远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赵江河抬起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顾曼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赵江河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是苏晚晴打来的。
“主任,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刚接到矿业组紧急报告,他们在走访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什么情况?”
“老矿区那边,有一份三年前的职工安置补偿款发放清单,上面有七百多名下岗职工签字领款。但陈组长他们随机走访了其中二十户,有十六户说根本没领过这笔钱,连清单上签的名字都不是本人的笔迹。他们怀疑,这是一起大规模的冒领贪污案,涉案金额可能上千万。”
赵江河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证据确凿吗?”
“有初步证据。陈组长已经拿到了那份清单的复印件,还有几位职工愿意出面作证,说自己的名字被冒用了。他们还找到一位已经调离的财务科老会计,对方私下透露,当时这笔款的发放‘上面有指示’,走得特别快,很多手续都不全。”
“好。告诉陈和平,立刻固定所有证据,同时要注意保护愿意作证的职工和那个老会计的安全。我明天一早就向周书记汇报。”
挂断电话,赵江河神色凝重。顾曼担心地看着他:“又出事了?”
“嗯。”赵江河把情况简单说了,“看来矿业集团的问题,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连职工的血汗钱都敢贪。”
顾曼握紧他的手:“这些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必须一查到底。”赵江河的语气斩钉截铁,“这已经不是经济问题,是良心问题。如果连这种钱都敢动,那这个企业的根子已经烂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深沉,小区里大部分窗户都暗了,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这片土地永不熄灭的脉搏。
顾曼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我知道你必须要做这些事。但答应我,一定要小心。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赵江河握住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感受到她的担忧和温暖。“我答应你。”他转身,把她拥入怀中,“为了你,为了那些被冒领了安置款的职工,也为了对得起这份职责,我会好好的。”
两人相拥而立,窗玻璃上倒映出他们的身影,在冬夜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温馨。
“对了,”顾曼忽然想起什么,“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护肝茶好喝吗?”
赵江河笑了:“好喝。比咖啡好。”
“那就每天喝。”顾曼认真地说,“我可不想将来你胃也坏了肝也坏了。”
“遵命,顾记者。”
夜渐深。这个风雪过后的夜晚,在紧张的局势和温柔的陪伴中,缓缓流逝。而对赵江河来说,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又将是一场硬仗。
但此刻,拥着怀中人,听着她平稳的呼吸,他觉得自己有力量去面对一切。
因为在他身后,不仅有组织的支持,战友的并肩,还有这盏为他点亮的、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