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刚翻过紫禁城的角楼，军器监的铁门就被 “哐当” 一声撞开。李伟踩着双云纹锦靴，手里摇着柄象牙扇，身后跟着个油光满面的商人，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像两条游弋的肥鱼。
“都给咱家让让！” 李伟的大嗓门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他身上那件石青色蟒袍敞着领口，露出里面绣着金线的中衣 —— 那是李太后特意让人做的，说是 “让弟弟在外面体面些”。可此刻在军器监的工匠们眼里，这体面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油腻。
监工太监王瑾正蹲在熔炉边，用铁钳夹起块通红的铁坯，眯着眼看淬火的纹路。听见动静，他回头一看，手里的铁钳 “当啷” 掉在水池里，溅起的水花烫得他直跺脚：“李…… 李侯爷！您怎么来了？”
李伟没理他，径直走到刚铸好的一批鸟铳前，拿起一支掂量着，象牙扇柄敲得枪管 “砰砰” 响。“这破玩意儿，能打死人？” 他撇着嘴，身后的商人连忙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侯爷说得是！这铁料杂质太多，打三发就得炸膛，哪比得上小人手里的好货？”
王瑾的脸瞬间白了。这商人姓黄，是京城里有名的 “黑心铁商”，去年就想把一批掺了铅的铁器卖给军器监，被他拿着账本怼了回去。没想到这才半年，竟勾搭上了太后的弟弟。
“黄老板说笑了。” 王瑾强挤出笑容，上前一步想把鸟铳拿回来，“军器监的铁器都是按工部标准铸的，每支都得试过五发才能入库……”
“标准？” 李伟猛地转过身，象牙扇指着王瑾的鼻子，“咱家姐姐的手谕，就是新的标准！” 他从袖中掏出张明黄色的纸，往案上一拍，“以后铁器采购，归咱家管了！王公公要是识相，就把库房钥匙交出来，不然……”
他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威胁比刀子还利。王瑾看着手谕上 “着李伟协理军器监采买事” 的朱批，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 这哪是协理，分明是要把军器监这块肥肉，整个吞进肚子里。
军器监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熔炉的火光映着他们铁青的脸。老工匠张万石攥着手里的锉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在军器监干了四十年，从成祖爷那会儿就跟着父亲铸炮，最知道这铁器的分量 —— 一支不合格的鸟铳，在战场上能害死三个士兵；一块掺了沙的铁甲，挡不住蒙古人的箭。
“侯爷，” 张万石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军器是救命的东西，不能……”
“老东西闭嘴！” 李伟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铁砧，火星溅到张万石的脸上，“咱家办事，轮得到你插嘴？再废话，把你扔进熔炉里炼了！”
黄老板连忙打圆场，递上一把折扇：“侯爷息怒，跟个老工匠置气犯不上。” 他转头对王瑾挤了挤眼，“王公公，咱们去清点库房？小人带来的铁器，保证比军器监的好，价钱还便宜三成。”
“便宜三成？” 王瑾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 “便宜” 是什么意思 —— 用熟铁冒充精钢，用铅块代替配重，去年黄老板的铁器在辽东试过，打出去的弹丸能在空中掉下来，差点砸伤了李成梁的亲兵。
可看着李伟手里的手谕，看着那明晃晃的朱批，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从腰间解下库房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铁炮模型，那是他刚当监工时，张万石亲手给他铸的，说是 “拿着这钥匙，就得对得起士兵的命”。
如今这钥匙要交出去了，王瑾只觉得手心烫得厉害。
消息传到内阁时，张居正正在看辽东送来的火器清单。上面 “需鸟铳三千支、铁甲五百副” 的字样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 “三月内务必送到”—— 那是戚继光特意标注的，说是要赶在蒙古人春猎前，把蓟镇的火器营补齐。
“阁老，军器监那边……” 王篆搓着手，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他刚从宫里回来，李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悄悄跟他说，“太后觉得弟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给个差事磨练磨练”。
张居正没抬头，指尖在 “鸟铳三千支” 上重重敲了敲。军器监是他三年前亲自整顿的，当时查出前任监工偷工减料，把一批生锈的铁甲发给了宣府，气得他当场斩了三个人，才把这风气压下去。可现在……
“手谕呢？”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王篆连忙从袖中掏出抄件，上面的字迹娟秀，确实是李太后的手笔。“太后的意思……”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李舅舅要的不过是个肥差，每年捞点银子罢了。军器监的老工匠都在，料想也出不了大错，不如卖太后个面子？”
张居正拿起抄件，对着阳光看。纸是上好的洒金笺，墨迹是新研的朱砂，可那 “协理采买” 四个字，却像四只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军器监的库房。他想起李伟去年在通州仓场的事 —— 仗着太后的势，把发给边军的粮草换成陈米，差点闹出乱子，最后还是他出面，补了两万石新米才压下去。
“卖面子？” 张居正冷笑一声，将抄件扔在案上，“王大人可知，去年宣府士兵冻死的三百人里，有一半是因为铁甲太薄，挡不住风雪？可知辽东的鸟铳炸膛，死的都是戚继光的亲兵？”
王篆的脸白了。他知道这些事，却总觉得那是 “小瑕疵”，比起太后的情面，似乎不值一提。“可…… 可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李侯爷是陛下的亲舅舅……”
“陛下的舅舅，就能拿士兵的命换银子？” 张居正猛地站起来，藏青色的官袍扫过案上的火器清单，“王大人忘了安化王之乱是怎么起的？就是因为边军的刀砍不断敌人的甲，箭射不穿敌人的盾！”
他在屋里踱着步，靴底踩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窗外的石榴树刚抽出新芽，嫩红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极了那些在战场上流血的年轻士兵。
“李太后护短，臣懂。” 他的声音渐渐缓和，却带着种沉重的疲惫，“可军器监关乎边防，一丝一毫都错不得。去年戚将军奏请改良佛郎机炮，要的精铁就是军器监炼的，若是换成黄老板那种掺了铅的……”
王篆没敢接话。他知道张居正说的是实话，可太后的情面，陛下的态度，又怎能不顾？李太后这些年对张居正一直很信任，朝政几乎全权放手，若是这点小事都不答应，恐怕会伤了和气。
“阁老，要不……” 他试探着说，“让李侯爷挂个名，采买的事还让王瑾盯着？”
张居正停下脚步，看着案上的《九边图志》。宣府、辽东、蓟镇…… 每个边镇都用红笔标着需要的军器数量，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张张嘴，等着军器监填饱。他想起朱翊钧在东宫说的 “兵是保大明的”，想起宣府士兵领到新棉衣时的笑脸。
这些士兵，手里握着的不仅是武器，更是大明的江山。若是连武器都出了问题，那之前补的饷银，发的棉衣，又有什么用？
“让他试试。” 张居正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种无奈的妥协。他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在火器清单上批了行字：“采买铁器，需经三名老工匠验看，缺一不可。”
王篆愣住了：“阁老……”
“盯着点就是。” 张居正放下笔，指尖在 “三名老工匠” 上重重一点，“让张万石他们把好关，凡李侯爷采买的铁器，每一件都要刻上他的名字。出了问题，第一个拿他是问。”
这是他能想到的折中之法 —— 既给了李太后面子，又用老工匠和刻名制，给李伟套上了个枷锁。他知道这未必管用，以李伟的性子，迟早会想法子绕过去，可眼下，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王篆看着那行批语，心里暗暗佩服。这既没明着拒绝太后，又给军器监留了条活路，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臣这就去办，让王瑾把张万石他们都叫来，吩咐清楚。”
张居正 “嗯” 了一声，重新拿起那份手谕抄件。阳光透过窗棂，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娟秀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变成李伟贪婪的脸，变成黄老板谄媚的笑，变成战场上炸膛的鸟铳，变成士兵们绝望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扶着案沿才站稳。这首辅的位置，就像军器监的熔炉，既要炼出好钢，又要承受烈火的灼烧。而李太后这块 “人情”，就像铁块里的杂质，不除，终究会坏了整炉钢。
“告诉王瑾，” 他对着王篆的背影说，“把李侯爷采买的铁器，单独造册，每月送到内阁一份。”
王篆回头，见张居正的脸色凝重，重重地点了点头：“臣记住了。”
内阁的门轻轻关上，留下张居正一人。他望着案上的《九边图志》，手指在宣府的位置久久停留。那里的士兵刚领到新棉衣，刚补了欠饷，正等着新的鸟铳和铁甲，好去修补被风雪侵蚀的城墙。
可他们不知道，京城的军器监里，正有一双贪婪的眼睛，盯着本应属于他们的武器。
张居正拿起朱笔，在宣府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叹号。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伟尝到了甜头，只会更贪心；李太后护着弟弟，只会更纵容。这场无声的较量，比在朝堂上跟言官吵架，比在边关跟蒙古人对峙，还要艰难。
因为对手不是敌人，是人情，是软肋，是帝王家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石榴树的新芽簌簌作响。张居正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宫墙的方向。那里是李太后的慈宁宫，此刻或许正传来笑语欢声，没人知道，军器监的熔炉里，正烧着一场关乎大明边防的暗火。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沉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但他不能退，也不能让。军器监这块肥肉，绝不能让李伟这样的人叼走，因为他叼走的，不仅是银子，更是士兵的命，是大明的江山。
“等着吧。” 张居正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远方的敌人，“总有一天，得让这军器监，真正姓‘公’。”
风卷着沙尘掠过窗棂，在案上的火器清单上留下细小的斑点，像极了战场上溅落的血滴。张居正知道，这场仗，他必须打赢。为了那些在边关等着武器的士兵，为了朱翊钧那句 “兵是保大明的”，也为了自己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