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玉簪花在暮色里舒展开花瓣,像支支白玉簪子斜插在绿草丛中。李太后坐在临水的轩榭里,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目光却没落在棋局上 —— 棋盘对面的空位本该坐着李伟,此刻却只放着盏冷了的碧螺春。
娘娘,陛下带着新贡的墨菊来了。 宫女的通报声打破沉寂,朱翊钧穿着石青色常服走进来,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个青瓷花盆,墨紫色的花瓣上还沾着御花园的夜露。
这花倒是稀奇。 李太后放下佛珠,指尖划过微凉的花瓣,比昨日的姚黄更显风骨。 她话里有话,眼角的余光却瞟着轩外 —— 李伟的轿子停在宫门外,却没敢进来,显然是听闻皇帝在此,心里发怵。
朱翊钧将花盆放在棋盘旁,墨菊的暗影恰好落在 楚河汉界 上,像道无形的屏障。这是海瑞从徽州寻来的品种,说是只能在月光下开得精神。 他亲手给花浇水,水流顺着陶土盆的缝隙渗出,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舅舅怎么没来?昨日不是说要跟母后学下棋吗?
李太后的手指在棋盘上顿了顿,白子落在
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身子不适,改日再来。 这话刚出口,就见李伟的亲信太监在轩外探头探脑,显然是主子在催问消息。
朱翊钧装作没看见,拿起黑子落在 :说起舅舅,儿臣昨日让人查了通州仓的账册,发现去年冬天有三囤粮食受潮发霉,竟是因为粮囤的木架朽坏了。 他抬眼看向李太后,笑容温和,若让舅舅去管粮仓,定能把这些杂事料理妥当。
李太后捏着白子的手指紧了紧。通州仓虽是皇家粮仓,却远不如漕运总督的位置有实权,管的无非是晾晒粮食、修缮仓房这些琐碎事,连调动车马的权力都没有。她原以为皇帝会给个油水丰厚的肥缺,没承想竟是这等清苦差事。
粮仓的事倒是稳妥, 她避开皇帝的目光,看向那盆墨菊,只是你舅舅毕竟是皇亲,总在仓里跟老鼠打交道,传出去怕是让人笑话。
晚风拂过水面,带起一阵凉意。朱翊钧放下黑子,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母后说笑了。太祖爷的驸马还去凤阳种过田呢,舅舅管粮仓,替朝廷看紧口粮,是多大的体面。 他话锋一转,再说漕运那边,张养蒙昨日递了奏折,说查出前总督王杲还私藏了两艘漕船,正在江南倒卖丝绸,牵扯出好几个外戚呢。
李太后的脸色微变。她知道那些外戚里有自己的远房侄子,只是没想到皇帝连这都查得清清楚楚。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她强笑道,跟你舅舅没关系。
儿臣当然信舅舅。 朱翊钧拿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神,但漕运是国家命脉,船帆一动就牵扯着千万百姓的口粮,万一出点岔子,不光舅舅担不起,儿臣也担不起。 他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家粮仓,您看那边,都是咱家的粮食,囤在仓里安安稳稳,纵有闪失也不过损失些粮米,出不了大乱子。
这番话像颗定心丸,却也堵死了所有转圜的余地。李太后望着粮仓的方向,那里的守军正在换岗,甲胄碰撞声顺着风传来,清晰得像在耳边。她忽然想起张居正临终前说的 皇家粮仓,宁紧勿松,那时不懂其中深意,此刻才明白 —— 皇帝是要用最稳妥的方式,既给李伟安排差事,又把风险降到最低。
你说得是。 李太后终于松了口,将白子落在棋盘边缘,就依你,让你舅舅去管通州仓。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仓里的老油条多,你舅舅怕是镇不住,得派个得力的副手。
朱翊钧立刻接话:儿臣已经想好了,让锦衣卫的百户赵勇去当副手。赵勇是骆思恭的人,最是严谨,正好帮舅舅盯着账目。 他知道李太后怕李伟吃亏,却也暗度陈仓 —— 让锦衣卫的人跟着,既能防止贪腐,又能随时掌控动向。
李太后听得心里透亮,却不好反驳。赵勇是出了名的铁面,去年还弹劾过李伟府里的管家贪墨,让他去当副手,明着是帮忙,实则是监视。但事到如今,她再争下去反倒显得心虚,只能点头:也好,有赵勇帮衬,我也放心些。
轩外的太监悄悄退走了,想必是给李伟报信去了。朱翊钧看着李太后脸上复杂的神色,忽然提起别的事:母后,明日重阳节,儿臣让御膳房做些枣泥糕,咱们去景山登高如何?
好啊。 李太后的笑容松动了些,你小时候最爱吃枣泥糕,总缠着御厨要方子。
还是母后记得清楚。 朱翊钧笑着应下,目光落在那盆墨菊上。花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极了此刻的君臣母子 —— 看似融洽,实则各有坚守,却又在无形的规矩里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离开慈宁宫时,月光已洒满长廊。朱翊钧看见李伟的轿子正往宫门走,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锦袍的下摆,显然是没敢进来。他忽然吩咐小李子:让人给舅舅送两盒枣泥糕,就说是母后赏的。
三日后,李伟到通州仓上任的消息传开了。官员们听说他带着锦衣卫副手,还把家眷都搬到了仓边的小院,都笑说外戚这回是真要 接地气 了。只有张养蒙在漕运奏折里加了句:陛下处置得当,内外相安。
朱翊钧看着这句批注,拿起朱笔圈了个圈。窗外的墨菊开得正盛,他忽然觉得这宫廷里的机锋,就像这花 —— 看似不争不抢,却在每片花瓣的舒展里藏着风骨,既不冒犯,也不退让,最终在月光下活出自己的姿态。
重阳节那天,景山的枣泥糕香气飘得很远。李太后看着朱翊钧给远处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使眼色,让他多照看通州仓的事,忽然觉得手里的糕点甜得恰到好处。她知道,皇帝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 让外戚在规矩里做事,让忠臣在其位谋其政,就像这满山的秋菊,各有各的花期,却在同一片阳光下,开得相得益彰。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特意绕到通州仓外。月光下,李伟正带着赵勇清点粮囤,灯笼的光晕里,两人的身影意外地和谐。他忽然想起张居正说的 治国如插花,疏密得当方显景致,那时不懂,此刻望着仓顶飘扬的龙旗,终于明白 —— 所谓平衡,不是一刀切的严苛,而是在亲情与规矩之间,找到那处既能扎根,又不逾矩的土壤。
御书房的墨菊开了整整一月。朱翊钧在李伟送来的仓房修缮奏折上批了 ,笔尖的朱砂落在 无一处贪墨 的字样旁,像点在宣纸上的花,红得沉静而笃定。他知道,这场赏花中的机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只要守住本心,再复杂的关系,也能像这盆墨菊,在月光下,开出应有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