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雨下了整整三日,李嵩府里的地窖积了半尺深的水。当锦衣卫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时,漂浮在水面上的账册纸页正慢慢洇开墨迹,盐税三万两 的字样在昏黄的火把光里若隐若现,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骆思恭踩着水走进地窖,玄色便服的下摆早已湿透。他弯腰拾起最上面的账册,油纸包裹的封面虽被水泡得发胀,却依然能看清里面用朱砂标注的 福王府用。身后的张诚正指挥校尉们打捞散落的纸页,羊皮纸在水中泡得透亮,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照得无所遁形。
指挥,找到这个。 张诚递过来个紫檀木匣,锁扣上的狮纹还沾着泥。骆思恭用匕首撬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道盐引,每张都盖着河南盐运司的朱印,却没有户部的勘验标记 —— 这是彻头彻尾的私盐凭证。
火把的光晕在骆思恭脸上跳动,他忽然想起皇帝在御书房说的 隐形盾牌。三日前离京时,朱翊钧将一枚雕着蝙蝠纹的玉佩塞进他手里:遇事拿不定主意,就想想这玉佩的意思。 此刻攥着冰凉的玉佩,才懂那
谐音 ,既是提醒他顾及福王颜面,又是警示他莫让藩王外戚成了漏网之鱼。
把账册和盐引都收好,分三份封存。 骆思恭将木匣揣进怀里,水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砖上,一份送司礼监,一份交户部,最后一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蜷缩的账房先生,让他亲自誊抄一份,送到洛阳知府衙门。
张诚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让地方官知道此事,既能借他们的手追缴税款,又能撇清锦衣卫的痕迹,可谓一举两得。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时,靴底碾过水面的声响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离开洛阳城时,雨刚好停了。骆思恭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城楼,忽然发现城墙根的告示栏前围满了百姓。那里贴着洛阳知府刚颁布的布告,用朱笔圈着 严查私盐 四个大字,却对李嵩的名字只字未提 —— 这正是皇帝要的效果,雷声大雨点小,既能震慑宵小,又不掀起惊涛骇浪。
御书房的烛火在第七日的午后跳了跳,朱翊钧接过小李子递来的密报,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迹。骆思恭的字迹素来刚硬,此刻却写得格外谨慎,连
二字都用了讳称,只以
代之。
陛下,骆指挥把账本和盐引都送来了。 小李子捧着个描金匣子,里面的账册还带着淡淡的水腥气。朱翊钧翻开最上面的抄本,目光落在 三月初七,送福王府纹银五千两 的记录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些银子名义上是 ,实则是偷逃盐税的赃款。李嵩胆子再大,也不敢瞒着福王做这等事,只是如今没有实证,贸然牵连藩王,只会让朝野动荡。他拿起朱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 例行核查 四个字,笔锋遒劲,墨色深黑,像道无形的枷锁。
把这个送到户部, 朱翊钧合上账册,让张学颜看着处理。告诉他,就说是盐运司例行核查时发现的问题,按律处置便可。
小李子捧着匣子退出去时,正撞见郑贵妃的贴身太监在殿外徘徊。那太监手里提着食盒,显然是想借机打听李嵩的消息。小李子目不斜视地走过,心里清楚,这账册送到户部,就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最先慌的绝不止李家人。
户部尚书张学颜接到账册时,正在和张四维密谈。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翻开账册的手突然顿住,目光在 福王府 三个字上凝固 —— 他是张四维的门生,自然知道李嵩与郑贵妃的关系,更清楚这背后牵扯着多少利益纠葛。
老师,这...... 张学颜的声音发颤,纸页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张四维端起茶盏的手也有些不稳,茶水泼在朝服上,留下深色的痕迹。他看着账册上皇帝亲笔写的 例行核查,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朝堂上,朱翊钧盯着他问 河南盐税为何迟迟未入库 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锋芒,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胆寒。
按陛下的意思办。 张四维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追缴税款,罢免税吏,至于李嵩...... 他顿了顿,就按
协从
论处,贬为庶民吧。
这个处置看似从轻,实则是最稳妥的办法。既给了皇帝台阶,又没彻底得罪郑贵妃,更重要的是,保住了张家与福王府的微妙平衡。张学颜拿着账册走出书房时,忽然觉得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官袍 —— 他这才明白,皇帝让他处理此事,根本不是信任,而是将了他一军。
三日后,洛阳税吏被罢官的消息传遍河南。百姓们敲着锣鼓在知府衙门前庆贺,却没人知道真正的主谋李嵩已被贬为庶民,更没人知道这场风波的源头,是紫禁城御书房里那道看似平淡的朱批。
李嵩离京那日,福王朱常洵的仪仗停在城门外。这位被郑贵妃宠坏的藩王穿着织金蟒袍,看着囚车里形容枯槁的舅舅,突然扬鞭抽在押送官的身上:谁敢动我舅舅,就是与本王为敌!
押送官面不改色地跪下:王爷息怒,此乃陛下旨意。 他掏出怀里的抄本,李大人贪墨盐税,证据确凿,陛下已恩准免死,已是天恩浩荡。
朱常洵看着账册上皇帝的朱批,突然泄了气。他知道这 例行核查 四个字的分量,分明是在警告他安分守己。鞭子从手中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落下帷幕。
消息传到郑贵妃的翊坤宫时,她正对着铜镜试新做的凤钗。听到李嵩被贬的消息,凤钗
一声掉在妆台上,碎成两半。陛下这是敲山震虎。 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这后宫的荣华,竟像镜花水月般虚幻。
李太后听说此事时,正在慈宁宫的花圃里修剪月季。宫女说 陛下处置了福王的外戚,却没惊动藩王,她只是淡淡
了一声,将剪下的花枝插进青瓷瓶里:这样最好,既守住了规矩,又顾全了亲情。
御书房里,朱翊钧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密报。上面说李嵩离京后,河南的盐税已补缴入库,福王府最近也收敛了许多,再没敢插手地方事务。他拿起朱笔,在密报末尾批了个
字,目光落在案头的《大明律》上。
小李子, 他忽然开口,传旨给骆思恭,赏银百两,再给他的亲卫们各升一级。
小李子有些意外:陛下,锦衣卫这次没公开露面,赏得这么重......
正是因为没露面,才该赏。 朱翊钧放下笔,望着窗外的流云,好的盾牌,从不是用来炫耀的,而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江山。
他想起张居正说过的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那时不懂,如今看着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才明白真正的掌控,不是事必躬亲,而是像锦衣卫这面隐形盾牌,既能挡住明枪暗箭,又不张扬锋芒,在无声无息中,便将危机消弭于无形。
骆思恭接到赏赐时,正在锦衣卫衙门前的石碑旁操练校尉。他看着那 非亲旨不得捕官 的刻字被夕阳照得发烫,忽然将赏银分给了手下的弟兄:这不是给我的,是给咱们锦衣卫的。
张诚捧着银子,眼睛有些发红:指挥,咱们这次没动刀没动枪,就办成了这么大的事......
这才是陛下要的锦衣卫。 骆思恭望着紫禁城的方向,玄色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爪牙,而是能护国安民的盾牌。
暮色渐浓时,朱翊钧登上角楼,望着京城万家灯火。远处的户部衙门还亮着灯,想必张学颜正在清查各地盐税,而锦衣卫衙门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猛兽,安静却充满力量。
他知道,这面隐形的盾牌,才刚刚开始发挥作用。朝堂之上,还有无数双觊觎权力的眼睛,藩王外戚、权臣党羽、贪官污吏,都在暗处蠢蠢欲动。但只要这盾牌用得精准,用得隐秘,就能在无声无息中,守护着这大明的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让皇权稳固如山。
御书房的烛火再次亮起,朱翊钧在河南巡抚的奏折上批下 续查盐税,勿使疏漏。笔尖的朱砂落在纸上,像朵小小的红梅,在这深沉的夜色里,绽放出属于帝王的沉稳与远见。而窗外的月光下,锦衣卫衙门前的石碑泛着冷光,与户部的灯火遥相呼应,在大明的夜色里,勾勒出制衡与守护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