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寒雾裹着苏州城,将护城河边的垂柳染成霜白。织造局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缝里渗出的血腥味混着河水的腥气,在石板路上弥漫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浑浊。织户王阿三抱着妻子的尸体,指节抠进冰冷的棺木,指缝间流出的血染红了棺沿 —— 那是昨日捶打织造局大门时,被门闩撞破的伤口。
还我妻儿 —— 他忽然仰天嘶吼,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器,在晨雾中撕开一道裂口。三十多个幸存的织户跟着跪倒,血书铺在巡抚衙门前的青石板上,还我妻儿 四个大字用妇人的发髻蘸着鲜血写成,笔画间还粘着几缕青丝,触目惊心。
巡抚朱文科站在衙署的角楼上,看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官袍。昨夜三更,他收到织造太监潘相的帖子,说 织户抗税,已按律法处置,附带的名单上赫然列着七具尸体的名字,其中三具是妇孺。
大人,不能再等了! 幕僚周先生捧着塘报冲进来说,潘太监又在局子里动刑了,说是要逼问
谁是带头抗税的
朱文科的手指死死攥着栏杆,楠木扶手被掐出五道指痕。他知道潘相的底细 —— 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干儿子,仗着给皇帝采办龙袍的差事,在苏州作威作福了三年,光是强征的云锦就够做百件龙袍,私下倒卖的银子能堆满半间库房。可他是内官,是 天子近臣,巡抚的印信在他面前,竟比纸糊的还脆。
备轿。 朱文科忽然转身,朝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茶杯,茶水泼在塘报上,晕开
两个朱字,我去织造局。
织造局的刑房里,潘相正把玩着新得的羊脂玉扳指,听着隔壁传来的惨叫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织户李老四被吊在房梁上,皮开肉绽的背上还淌着血,昨夜被打断的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说不说? 小太监拿着沾盐水的鞭子,在李老四眼前晃悠,谁让你们不交云锦的?是不是巡抚朱文科给你们撑腰?
李老四啐出一口血沫,血珠溅在潘相的锦袍上:狗太监!你强征的云锦够做十件龙袍了,还不是为了中饱私囊......
鞭子
地抽在他脸上,打得他牙都掉了两颗。潘相慢条斯理地擦着锦袍上的血渍:给脸不要脸。告诉你们,陛下要做新龙袍,需一百匹云锦,每匹要价百两,交不出来就拿人抵!这是圣意,谁敢违抗?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刑房外偷听的织户耳朵里。他们攥着手里的梭子,指节发白 —— 普通云锦一匹最多三十两,潘相却要百两,分明是借着龙袍的名义抢钱。王阿三的妻子就是因为凑不够银子,被小太监拖到河边羞辱,才投河自尽的。
就在这时,朱文科带着衙役冲进刑房:潘公公,住手!
潘相转过身,扳指在指间转得飞快:朱大人来得正好,这些刁民抗旨不遵,你说该怎么处置?
按大明律,征税不得过额,更不得擅自动刑! 朱文科指着李老四的惨状,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潘公公强征暴敛,已激起民变,若再不严惩,恐生祸端!
祸端? 潘相忽然笑了,从袖中掏出一份盖着 司礼监印 的文书,咱家有圣上亲批的
采办专权 ,杀几个刁民算什么?朱大人要是多管闲事,咱家不介意给京城递份折子,说说你
勾结织户,阻挠龙袍采办
朱文科看着那份文书,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他知道这是假的 —— 皇帝虽让潘相采办龙袍,却严令 不得扰民,可司礼监的印是真的,潘相的后台是真的,这黑锅一旦扣上,别说巡抚,连祖坟都得被刨。
刑房外的织户们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巡抚也护不住他们。不知是谁喊了声 跟他们拼了,三十多把梭子、剪刀齐刷刷举了起来,映着窗棂透进的寒光,像群被逼到绝路的狼。
潘相的脸色瞬间变了:反了!反了!给咱家打!
小太监们拿着鞭子冲上去,却被织户们用梭子打退。混乱中,有人撞倒了烛台,火星溅在堆着的丝绸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浓烟裹着惨叫声冲出刑房,很快蔓延到整个织造局。
朱文科站在火光前,看着织户们和太监厮杀,忽然觉得眼前的火焰像极了嘉靖年间的苏州织工起义。他猛地转身对周先生说:快!写塘报!八百里加急送京城!
三日后的北京,御书房里弥漫着松烟墨的香气。朱翊钧捏着新铸的万历通宝,钱面上 万历通宝 四个字铸得格外清晰,边缘的齿纹锋利如刀。这是新推行的 减重钱,每枚比旧钱轻三成,却能兑换同样的价值,是王国光为弥补国库亏空想的法子。
陛下,苏州八百里加急! 小李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说,手里的塘报还沾着露水,织造局...... 织造局出事了!
朱翊钧展开塘报,目光刚扫过 七织户死,织造局被焚 几个字,脸色就沉了下来。再往下看,潘相强征云锦,每匹索价百两,逼死妇孺 的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一颤,铜钱
掉在御案上,滚到《考成法》修订稿旁。
潘相?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朕是要做新龙袍,却没让他逼死百姓!
小李子吓得跪倒在地,磕得金砖咚咚响:万岁爷息怒,听说...... 听说潘太监拿着司礼监的文书,说是
奉旨采办 ......
奉旨? 朱翊钧猛地一拍御案,镇纸弹起来砸在《资治通鉴》上,朕的旨意是
每匹云锦不得过五十两,不得强征 ,他敢篡改旨意?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潘相的干爹、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曾替他求过 采办专权,当时自己只批了 酌情办理,没想到竟成了这狗太监的杀人令牌。
传旨! 朱翊钧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雷霆之怒,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立刻带人去苏州,将潘相及其党羽全部拿下,抄没家产!苏州巡抚朱文科,纵容内官行凶,革职查办!
小李子刚要起身,又被皇帝叫住:等等。 朱翊钧拿起塘报,目光落在 织户血书
还我妻儿
上,指尖微微发颤,再传一道旨意,免征苏州织造局明年的云锦税,死者家属每户赏银二十两,由国库支出。
旨意发出时,司礼监的值房里,张诚正把玩着潘相送来的云锦屏风,上面绣的 龙凤呈祥 栩栩如生。小太监匆匆进来禀报:干爹,不好了!陛下派骆思恭去苏州拿人了!
张诚手里的玉如意
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怎么会这么快?朱文科不是答应压下来了吗?
听说...... 听说织户们烧了织造局,动静太大瞒不住了......
张诚瘫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去年潘相说 苏州织户富庶,多征点也无妨 时,自己竟点头默许了。他知道,这次怕是躲不过去了。
七日后的苏州,骆思恭带着锦衣卫包围织造局时,潘相还在库房里清点刚抢来的银子。看着从天而降的缇骑,他手里的算盘
散了架,算珠滚得满地都是。
潘公公,奉旨拿你。 骆思恭亮出圣旨,声音像淬了冰,强征暴敛,逼死人命,够你死十回了。
潘相被拖出去时,正好撞见王阿三带着织户们在门口等着。老农捡起地上的一块青砖,狠狠砸在潘相头上:我妻子的命,你拿什么还!
鲜血顺着潘相的额头流进眼睛里,他看见织户们手里举着的血书,忽然尖叫起来:是张公公让我干的!是司礼监......
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骆思恭看着这一幕,对朱文科的继任者说:把尸体都好好安葬,陛下有旨,要安抚好百姓。
消息传回北京,朱翊钧正在观政堂给两位皇子讲 苛政猛于虎 的典故。他指着《论语》上的字句,声音沉重:你们记住,百姓不怕纳税,怕的是贪官污吏借征税之名,行抢掠之实。潘相这样的人,看似在为朝廷办事,实则是在挖大明的根基。
朱常洛捧着书,小脸上满是严肃:父皇,那以后就不让太监去采办了吧?
朱翊钧摸了摸他的头:不是不让谁去,是要有规矩。 他想起苏州的血书,忽然对申时行道,传朕旨意,凡内官采办,需由地方官共同监督,账目每月公示,百姓可随时举报。
申时行躬身应道:陛下圣明。只是...... 司礼监那边......
司礼监? 朱翊钧冷笑一声,张诚纵容干儿子行凶,也该挪挪位置了。
三日后,张诚被降为南京净军,司礼监的权力被拆分给东厂和锦衣卫。朱翊钧看着新拟的《内官采办条例》,在 百姓监督 四个字下画了道红线,墨迹深得像要刻进纸里。
苏州的血,终于没有白流。织户们重建家园时,发现巡抚衙门前的石碑上刻了新的字: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官爱民如子,民自会爱官如父。 落款是 万历御笔。
王阿三抚摸着石碑上的字,忽然朝着北京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这道圣旨,这份条例,是用妻儿的血换来的。
御书房的烛火亮到深夜,朱翊钧在苏州塘报的末尾写下 前车之鉴 四个字。窗外的月光惨白如纸,像极了苏州护城河边的霜。他知道,潘相这样的蛀虫还有很多,要清除干净,或许比平定一场叛乱还难。但只要守住 不扰民 这三个字,只要让百姓看到朝廷的决心,再深的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
案头的万历通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皇帝拿起铜钱,轻轻放在《考成法》修订稿上。钱很小,却能压得住纸张;民意很轻,却能掀翻一个王朝。苏州的血,让他更加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