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二年正月的寒风,卷着塞外的沙尘掠过宁夏镇的城墙。副总兵哱拜的府邸里,蒙古式的毡帐在庭院中格外扎眼,帐外的木桩上拴着两匹西域良马,马鬃上还沾着未拂去的黄沙。哱拜坐在帐内的虎皮褥上,手里转动着羊脂玉扳指,听着儿子哱承恩清点刚运到的粮草。
爹,这次从袄儿都司部换的粮草,够五千人吃三个月。 哱承恩的声音带着蒙古口音,他指着帐外的粮仓,还有二十门佛郎机炮,是从河套那边弄来的,比咱们军中的新。
哱拜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厉色。他年轻时是蒙古土默特部的小首领,二十年前归降大明,靠着战功爬到副总兵的位置,可朝廷始终把他当外人 —— 粮饷比汉将少三成,军械总是发些旧的,连巡抚党馨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随时会炸的火药桶。
党馨的密报,怕是已经送到北京了。 哱拜呷了口马奶酒,酒液在喉咙里灼烧出辛辣的暖意,那个陕西巡抚,盯了咱们半年,连咱们和袄儿都司部换几匹战马都要上奏。
哱承恩猛地拍了下桌子:不如反了!咱们在宁夏经营二十年,部曲不下万人,蒙古各部都念着爹的旧情,只要您登高一呼,整个河套都是咱们的!
帐内的亲兵们齐刷刷地看向哱拜,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这些人大多是蒙古旧部,跟着哱拜降明后处处受排挤,早就憋着一股怨气。
哱拜却摇了摇头,玉扳指在指间转得更快:再等等。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朝廷刚结清边军欠饷,宁夏的汉兵士气正高,贸然动手只会引火烧身,等开春,党馨要裁汰老弱,到时候把那些被裁的弟兄拉过来,咱们的人手就更足了。
他让人给袄儿都司部的首领写了封信,用蒙古文写道:三月初,待黄河开冻,共商大事。 信末没署名,只画了个狼头 —— 那是他年轻时在土默特部的记号。
这封信送出的第三日,陕西巡抚党馨的密报就摆在了朱翊钧的御案上。党馨的字迹带着颤抖,显然写得很急:宁夏副总兵哱拜父子,私纳蒙古旧部三千余人,囤积粮草五万石于府中,近日与袄儿都司部往来频繁,行事骄横,恐有异心......
朱翊钧的指尖在
二字上反复摩挲,纸页被按出深深的折痕。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万历十八年蓟州防务时,他见过这位蒙古降将 —— 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跪在地上时腰杆都比别人直,像头随时会挣脱缰绳的野马。
哱拜最近在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有些发沉,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他却觉得指尖微微发冷。边军刚安稳了半年,若是宁夏出事,辽东、宣府的防务都会受牵连,那四百万两存银,恐怕就要填进战火的窟窿里。
骆思恭从阴影里走出来,玄色的锦衣卫服上沾着寒气:回陛下,据宁夏卫的密探回报,哱拜上个月以
操练
为名,把自己的私兵调到了城外的玉泉营,离蒙古边境只有五十里。 他递上一张纸条,这是他府中仆役的供词,说他常与蒙古袄儿都司部的人在深夜会面,说是
叙旧
叙旧? 朱翊钧冷笑一声,把纸条扔在案上,一个降将,和蒙古部落叙什么旧?是叙怎么反出大明吧! 他想起《万历新政三年纪要》里刚写的 边军稳定,若是哱拜真的叛乱,这四个字就要变成笑话。
小李子端来热茶,见皇帝脸色不好,没敢说话。他知道,陛下最恨背叛,尤其是这种吃着大明俸禄,却暗通外敌的人。
传朕的令。 朱翊钧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御案,带起一阵风,让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沈炼,带三十个精锐潜入宁夏,查清楚哱拜到底在
什么 。告诉沈炼,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和蒙古往来的证据弄到手 ——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退下,心里清楚这任务有多凶险。宁夏是哱拜的地盘,他的私兵比卫所的官军还多,锦衣卫要在那里查案,无异于在老虎嘴里拔牙。
三日后,沈炼带着三十名锦衣卫,扮成山西商人,赶着骆驼队出了居庸关。骆驼背上驮着绸缎茶叶,实则夹层里藏着绣春刀和密信 —— 那是给宁夏卫指挥使萧如薰的密令,让他暗中配合,若事有不谐,可先斩后奏。
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 沈炼在路上对弟兄们说,他爹是抗倭名将萧汉,跟戚继光交情莫逆,绝对可靠。 他最担心的是党馨,那个巡抚虽忠心,却性子急躁,万一打草惊蛇,所有人都要陷在宁夏。
此时的宁夏城里,党馨正对着地图发愁。他让人查了哱拜的私兵数目,报上来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多,从三千变成五千,昨天甚至说 不下万人再这么下去,不等朝廷的旨意,他就要反了。 党馨对参军说,备文,再给陛下送密报,请求增兵!
参军却面露难色:大人,咱们已经连送三封密报了,若是再催,恐怕会让陛下觉得咱们无能......
无能也比城破人亡强! 党馨猛地一拍案,哱拜的人已经开始盘查进出城的商人,再不想办法,咱们连消息都送不出去!
这话刚说完,城门那边就传来消息:哱拜以 防蒙古奸细 为由,关闭了西城门,所有进出人员都要经过他的私兵盘查。党馨听到消息,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 这是要切断宁夏与外界的联系!
沈炼的骆驼队刚到宁夏东城门,就被拦了下来。盘查的士兵穿着哱拜私兵的服饰,腰牌上刻着狼头记号,眼神凶狠地打量着他们:干什么的?
做绸缎生意的。 沈炼操着山西口音,递上通关文牒,给镇守衙门送年货的。
士兵们翻遍了骆驼背上的货物,没发现异常,却迟迟不放行。领头的小校盯着沈炼的眼睛:听说最近有锦衣卫在宁夏转悠,你们不是吧?
沈炼心里一紧,脸上却堆起笑:官爷说笑了,咱们是正经商人,哪见过什么锦衣卫? 他悄悄给身边的弟兄使了个眼色,只要对方动手,就立刻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萧如薰带着亲兵赶来:这是我的人,送年货的,放他们进来。 他瞥了小校一眼,哱副总兵让你们盘查奸细,不是让你们刁难商户,耽误了镇守衙门的年货,你担待得起?
小校认出是卫指挥使,不敢再拦,悻悻地让开了路。沈炼跟着萧如薰进城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 差一点,他们就要暴露了。
城里不安全。 萧如薰低声说,哱拜的人到处都是,跟我去卫所。 他的亲兵把锦衣卫的骆驼队引到偏僻的巷子,七拐八绕进了宁夏卫的后门。
卫所的密室里,萧如薰铺开地图,指着城外的玉泉营:哱拜的主力都在这里,粮草和火炮也藏在附近的山洞里。他的儿子哱承恩,昨天还去了袄儿都司部,说是要
借兵
沈炼的心沉了下去:借兵?借多少?
说是五千,实际可能更多。 萧如薰的脸色凝重,蒙古各部都看着呢,若是哱拜真能打下宁夏,他们肯定会跟着分一杯羹。
密室的窗户没关严,寒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沈炼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忽然明白,宁夏的阴云,远比党馨的密报里写的更浓重 —— 这不是简单的叛乱,很可能是蒙古各部借哱拜之手,重新染指河套的开始。
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沈炼对萧如薰说,请将军想办法,我们要去玉泉营查探,拿到他囤积军械的证据。
萧如薰犹豫了一下:玉泉营是哱拜的老巢,你们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总比坐以待毙强。 沈炼握紧了绣春刀,陛下要证据,咱们就给他证据;他要反,咱们就提前给他捅个窟窿!
深夜的玉泉营,哨兵抱着长矛打盹。沈炼带着两个弟兄,像狸猫似的翻过营墙,脚刚落地,就闻到一股火药味 —— 这是佛郎机炮的味道,而且数量不少。他们借着帐篷的阴影潜行,在最里面的仓库外,听到了哱承恩的声音。
...... 三月初三,等党馨裁汰老弱的那天动手,先占宁夏城,再引蒙古人渡河,咱们在中间当王......
沈炼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把听到的话记在贴身的羊皮纸上。刚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猛地转身,刀已经出鞘 —— 是个起夜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动手! 沈炼低喝一声,刀光闪过,士兵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倒了下去。血腥味在夜里弥漫开来,惊动了附近的哨兵。
有刺客! 喊声划破夜空,营地里瞬间亮起无数火把。沈炼知道暴露了,带着弟兄们往外冲,绣春刀在火光中划出一道道寒光,却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私兵。
你们先走! 沈炼把羊皮纸塞给一个弟兄,把证据送出去,告诉陛下,哱拜三月初三要反! 他转身冲向追兵,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去路。
第二天清晨,宁夏卫的城墙上,挂出了三颗人头。党馨站在城头,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一口血喷了出来 —— 那是沈炼和两个锦衣卫的首级。
反了!他真的反了! 党馨捂着胸口,声音嘶哑,快,再给陛下送密报,宁夏危在旦夕!
此时的御书房,朱翊钧正看着骆思恭送来的急报,上面只有八个字:沈炼殉职,证据已得。 皇帝的手指在 三月初三 四个字上停住,窗外的阳光明明很亮,他却觉得整个御书房都被宁夏的阴云笼罩。
传旨。 朱翊钧的声音冷得像冰,命兵部尚书郑洛为陕西总督,节制三边兵马,即刻进驻宁夏平叛。告诉郑洛,朕不要活的哱拜,只要宁夏的安宁 —— 不惜一切代价!
小李子看着皇帝紧绷的侧脸,不敢多问。他知道,那初升的月亮,被宁夏的阴云遮住了。但他更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绝不会让这片阴云,挡住大明前行的路。
寒风从御书房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噼啪作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