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三月二十的太和殿，檐角的铜铃在春风中轻响，却驱不散殿内凝重如铁的气氛。朱翊钧的目光扫过阶下躬身侍立的群臣，从白发苍苍的阁老到面有菜色的言官，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急 —— 宁夏叛乱的第八封急报昨夜递到御案，哱拜已将平虏城围得水泄不通，城中断粮的消息像针一样扎在帝王心头。
当他的视线落在武将列首那个挺拔的身影上时，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李如松穿着一身刚从军中转交的银甲，甲叶上还沾着朝鲜战场的硝烟痕迹，左胸的护心镜凹下去一块，那是去年平壤之战中被倭寇火铳击中的印记，此刻却成了最耀眼的勋章。
“李如松。” 朱翊钧的声音打破死寂，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你刚从朝鲜班师，本该回辽东休整，可眼下宁夏告急，哱拜叛贼自称‘哱王’，勾结蒙古铁骑屠戮边民 —— 朕问你，你敢去宁夏平叛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年轻将领身上。有惊讶，有怀疑，还有几分看好戏的冷漠 ——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没错，可他今年才三十五岁，虽在朝鲜立过功，却从未独当一面指挥过五万以上的大军。宁夏叛军加蒙古骑兵近三万，又占据坚城，这趟差事稍有不慎，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李如松应声出列，甲胄碰撞的 “铿锵” 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抬手摘掉头盔，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额角一道浅疤是少年时随父狩猎留下的，此刻在晨光中泛着淡红。“臣愿往！”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殿顶的灰尘都微微颤动，“若不能斩哱拜之首悬于午门，臣誓不还朝！”
“誓不还朝” 四个字落地，群臣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兵部左侍郎李桢皱着眉，刚要出列劝阻，就被身边的申时行用眼神按住 —— 皇帝的目光此刻正亮得惊人，显然已是意有所属。
朱翊钧看着阶下昂首挺立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他想起三年前李如松在朝鲜的捷报：以三千辽东铁骑突袭倭寇粮仓，在碧蹄馆与两万倭寇血战一日，斩敌八千而自身伤亡不足五百，那封捷报上 “臣如松，愿以血肉护大明疆土” 的字句，至今还在御书房的卷宗里压着。
“好一个‘誓不还朝’！” 朱翊钧走下丹陛，龙靴踏过金砖的声响沉稳有力，“朕要的就是你这股悍劲！传朕旨意：封李如松为提督陕西军务总兵官，赐五万精兵 —— 其中包括你麾下三千辽东铁骑、戚家军火器营两千，再调宣府、大同镇兵各一万五千，甘肃梅国桢部一万，统归你节制！”
他抬手按住李如松的肩膀，掌心感受到甲胄的冰凉与武将身体的炽热：“粮草由户部王国光亲自督办，从山西、河南、陕西三地调粮五十万石，走漕运转陆路，十日之内必须运抵固原；军饷五十万两从内帑划拨，今日就由锦衣卫押送至你军营；徐光启改良的五十门佛郎机炮，连同火药炮弹，一并交由你指挥。”
这番话像惊雷般炸在群臣耳中。谁都没想到皇帝会如此信任李如松，不仅给足兵力，连粮草军饷都亲自督办 —— 要知道内帑是皇帝的私库，若非万分紧急，绝不会轻易动用。
李如松单膝跪地，银甲与金砖碰撞发出脆响：“臣谢陛下信任！臣定当早日收复宁夏，以叛贼之首级，报陛下知遇之恩！”
“起来吧。” 朱翊钧扶起他，目光扫过面露惊疑的群臣，声音陡然拔高，“你们都觉得他年轻，担不起重任？可当年戚继光镇守蓟门时，比他还小两岁！李如松在朝鲜，以少胜多大破倭寇，这份胆识谋略，比你们中某些只会在朝堂上空谈的人强百倍！”
被点名的几个言官顿时涨红了脸，纷纷低下头不敢作声。朱翊钧的目光重新落回李如松身上，语气放缓了几分：“朕给你五万兵，不是让你蛮干。哱拜的私兵骁勇，蒙古骑兵善骑射，你要记住，扬长避短 —— 用戚家军的火器破他的骑兵，用辽东铁骑的冲击力撕开他的城防，更要防着蒙古人与叛军前后夹击。”
他转身回到御座前，拿起案上的尚方宝剑，亲手交到李如松手中。剑鞘上的鎏金蟠龙在晨光中流转，象征着帝王赋予的生杀大权：“这把尚方宝剑，赐给你。副将以下不听号令者，先斩后奏；地方官员敢克扣粮草军饷者，你可代朕处置 —— 朕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李如松双手接过尚方宝剑，剑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再次跪地，将宝剑举过头顶：“臣遵旨！请陛下静候佳音！”
就在这时，吏部尚书孙鑨出列，躬身道：“陛下，李如松虽勇，却恐年轻气盛。臣举荐梅国桢为监军，梅大人熟悉西北军务，去年曾在肃州大败蒙古骑兵，与李如松搭配，可互补长短。”
朱翊钧沉吟片刻，看向李如松：“你意下如何？”
“臣无异议。” 李如松直言，“梅大人用兵沉稳，有他相助，臣更能专心攻城。” 他知道监军是朝廷的惯例，孙鑨举荐梅国桢，既是约束自己，也是为平叛增加保障，并非恶意。
“准奏。” 朱翊钧点头，“传旨梅国桢，即刻从甘肃启程，与李如松在固原汇合。”
退朝后，李如松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带着亲兵前往兵部衙门。石星早已将宁夏的舆图、叛军布防图和各卫所兵力册整理妥当，见他进来，连忙迎上前：“李将军，这是您要的所有资料。哱拜的私兵主力在宁夏城，约一万五千人，由他儿子哱承恩统领；蒙古袄儿都司部的八千骑兵，驻扎在黄河渡口，由托克托指挥；平虏城被围，守将吴继祖麾下只有五百兵，已坚守五日，怕是撑不了太久。”
李如松俯身看着舆图，手指在平虏城的位置重重一点：“平虏城是宁夏通往陕西的门户，绝不能丢。我得先派先锋部队驰援平虏城，解了吴继祖的围，才能专心攻打宁夏城。”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石大人，调兵文书何时能下发？宣府、大同的兵马，我要他们三日内集结完毕，向固原开拔。”
“已经准备好了！” 石星连忙递过一叠文书，上面盖着兵部的大印，“只要将军签字，即刻快马送出。另外，戚家军的火器营已在卢沟桥集结，统领吴惟忠是戚继光的旧部，火器运用得炉火纯青，您可直接调遣。”
李如松接过文书，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墨汁透过纸背，像是在宣告着出征的决心。“多谢石大人。” 他将文书交给亲兵，“立刻送往宣府、大同，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亲兵领命离去，石星看着李如松紧绷的侧脸，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李将军，哱拜在宁夏经营二十年，不少边民都受他恩惠，城中还有不少被胁迫的百姓，攻城时…… 还请手下留情。”
“石大人放心。” 李如松的语气斩钉截铁，“臣只杀叛贼，不伤百姓。但若是有人敢助纣为虐，就算是妇孺，也休怪我刀下无情。” 他转身走出兵部衙门，门外的战马早已备好，鞍鞯旁挂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 “破虏刀”，刀鞘上的划痕是历次征战的见证。
此时的戚家军火器营驻地，吴惟忠正带着士兵们擦拭火炮。五十门崭新的佛郎机炮整齐排列，炮口对准了远处的靶场，士兵们穿着统一的红色号服，动作娴熟地拆解、擦拭、组装，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
“吴将军！” 李如松的声音从营门外传来。吴惟忠抬头望去，只见年轻将领骑着枣红马，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身后跟着一队亲兵，气势如虹。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上前见礼：“末将吴惟忠，参见李将军！”
“不必多礼。” 李如松翻身下马，走到一门火炮前，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炮身，“这些火炮，都调试好了吗？”
“回将军，都已调试完毕！” 吴惟忠底气十足，“这些火炮是徐光启大人改良的，最大射程可达两百步，炮弹内装有五十斤炸药，炸开后能覆盖方圆十丈的范围，对付蒙古骑兵再好不过！”
“好！” 李如松赞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明日一早，你率火器营随我出发，先驰援平虏城！”
“遵命！” 吴惟忠高声应和，士兵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 他们早就听说了宁夏叛乱的消息，盼着能早日出征，为朝廷效力。
当晚，李如松在自己的军营中召开军事会议。帐篷内，将领们围坐在巨大的舆图旁，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像一个个蓄势待发的猛兽。
“现在的局势，对我们有利也有弊。” 李如松指着舆图，“利在我们兵力充足，火器精良，还有朝廷的全力支持；弊在哱拜占据坚城，又有蒙古骑兵外援，若等他们合兵一处，我们会陷入被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的计划是，兵分三路 —— 第一路，由吴惟忠率领火器营和五千甘肃镇兵，作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平虏城，务必在三日内解吴继祖之围；第二路，由我亲率三千辽东铁骑和一万宣府镇兵，直奔贺兰山三关口，那里是蒙古骑兵西逃的必经之路，我们要断了他们的退路；第三路，由梅国桢率领剩余兵马，在固原集结，作为中军，随时准备支援各路。”
“将军，那宁夏城怎么办？” 副将李宁问道，“我们分兵之后，攻打宁夏城的兵力就不足了。”
“宁夏城是块硬骨头，不能急着啃。” 李如松冷笑一声，“等我们解了平虏城之围，断了蒙古骑兵的退路，哱拜就成了瓮中之鳖。到时候我们再合兵一处，用火炮轰开他的城门，不愁他不投降！”
他拿起案上的令旗，递给吴惟忠：“吴将军，平虏城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记住，遇到蒙古骑兵，先用火炮轰，再用步兵冲锋，不要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请将军放心！” 吴惟忠接过令旗，郑重其事地抱在怀中。
李如松又将一面令旗递给李宁：“李宁，你率五千辽东铁骑，提前出发，去贺兰山三关口设伏。蒙古骑兵若是想西逃，你就给我把他们拦下来，一个都不许放过！”
“末将遵令！” 李宁高声应和，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
会议结束后，将领们各自下去准备。帐篷内只剩下李如松一人，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宁夏城的位置轻轻摩挲。他想起父亲李成梁曾经说过的话：“打仗不仅要靠勇，更要靠谋。越是危急时刻，越要沉住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玉佩上刻着 “平安” 二字。李如松将玉佩贴在胸口，在心里默念：“娘，儿子一定能平定叛乱，平安归来。”
与此同时，北京的御书房内，朱翊钧还在批阅奏折。小李子端来一碗参汤，轻声道：“陛下，已经快子时了，您该歇息了。”
“放着吧。” 朱翊钧摆摆手，目光始终停留在李如松的奏报上 —— 那是他刚刚递上来的作战计划，条理清晰，部署周密，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将领的手笔。
“小李子，” 朱翊钧突然开口，“你说，李如松能成功吗？”
小李子愣了愣，连忙道：“陛下圣明，李将军勇猛过人，又有陛下的支持，一定能平定叛乱，收复宁夏！”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场平叛之战，不仅是对李如松的考验，也是对他这个皇帝的考验。若是能成功收复宁夏，不仅能震慑西北的蒙古部落，还能稳固万历新政的成果；可若是失败，大明的西北边疆就会彻底陷入混乱，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他拿起朱笔，在李如松的奏报上批下 “准奏” 二字，墨迹透过纸背，像是一滴凝固的血。“传旨下去，” 朱翊钧对小李子说，“命沿途各州府，务必为李如松的大军提供补给，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奴婢遵旨！” 小李子连忙应下，转身退出了御书房。
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西北方向的夜空。那里的星星格外明亮，像是在指引着明军的方向。他知道，李如松的大军已经出发，一场决定大明西北命运的血战，即将拉开帷幕。
三月二十一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如松的大军就出发了。五千辽东铁骑在前开路，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火器营的牛车紧随其后，五十门火炮被牢牢固定在车厢里，炮口指向天空，像是在宣告着大明的威严；后续的步兵队伍绵延数十里，旗帜飘扬，气势如虹。
消息很快传到了宁夏城。哱拜正在城头上巡视，听到明军出兵的消息，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看着远处的贺兰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李如松来得这么快？看来他是想速战速决。”
“爹，怕什么！” 哱承恩站在一旁，语气狂妄，“我们有宁夏城的坚城，还有蒙古骑兵的外援，明军想攻破城池，简直是做梦！”
“你懂什么！” 哱拜瞪了他一眼，“李如松带着火器营，那些火炮的威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平虏城那边还在攻城，要是被明军解了围，我们就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
他转身走下城头，对着亲兵下令：“传我将令，撤回攻打平虏城的兵马，全力防守宁夏城！再派人去土默特部，催促扯力克尽快出兵，告诉他，只要他能挡住明军，西安府的金银全归他！”
亲兵领命离去，哱拜看着城头上的狼头旗，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安。他知道，李如松不是党馨那样的庸官，也不是麻贵那样的守将，这个年轻的将领，带着五万大军和精良的火器，来势汹汹，这场叛乱，恐怕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而此时的平虏城，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叛军的火炮不断轰击着城墙，东门的缺口越来越大，士兵们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叛军的进攻，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顺着城墙往下流，在城根下汇成了血河。
吴继祖站在城头上，胳膊被箭射穿，简单包扎后又拿起了刀。他看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冲上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一定要守住！朝廷的援军很快就到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明军的身影。旗帜上的 “戚” 字在风中飘扬，后面跟着连绵的火炮车队 —— 吴惟忠的火器营到了！
“援军到了！” 城头上的士兵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原本疲惫的身体瞬间充满了力气，挥舞着兵器向叛军杀去。
吴惟忠一马当先，下令火器营立刻架设火炮。“轰！轰！轰！” 五十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弹像雨点般落在叛军的阵中，瞬间炸开了花。叛军的阵型被打乱，士兵们吓得四处逃窜，惨叫声此起彼伏。
吴继祖抓住机会，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士兵们冲了出去。明军内外夹击，叛军溃不成军，纷纷扔下兵器投降。平虏城的危机，终于解除了。
吴继祖握着吴惟忠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吴将军，你再晚来一步，平虏城就完了！”
“吴将军坚守有功！” 吴惟忠拍着他的肩膀，“李将军亲率大军，不日就会抵达，咱们很快就能收复宁夏了！”
夕阳西下，平虏城的城头上，明军的旗帜重新升起，在晚霞中猎猎作响。吴继祖望着宁夏城的方向，眼里充满了期待 —— 他知道，真正的决战，即将开始。
而在千里之外的贺兰山三关口，李宁率领的辽东铁骑已经设下了埋伏。士兵们将战马的马蹄裹上棉布，隐藏在山谷两侧的密林中，手中的弓箭拉满，瞄准了山下的官道。他们知道，一场惨烈的伏击战，即将打响。
李如松的大军还在疾驰，银甲在晨光中闪着光，尚方宝剑在腰间轻轻晃动。他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眼中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 宁夏，我来了；哱拜，你的死期，到了。
这场由将门虎子领衔的平叛之战，正在西北的土地上，拉开最壮烈的序幕。大明的国运，也将在这场血战中，迎来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