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的时光在疲惫、疗伤和消化收获中缓慢流逝。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渐明,昏黄的白炽灯不知疲倦地亮着,成为这片封闭空间里唯一的时间刻度。
张九斤依旧沉浸在对那块【王船残骸】的研究中,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兴奋记录。
嘴里嘀嘀咕咕着旁人听不懂的行业术语和估价猜想,仿佛已经完全将之前的危险抛诸脑后。
或者说,是用这种方式来逃避那无形的压力。
陈渡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调息,巩固着掌灯使的境界,熟悉着【溺海娘的悲鸣】与【傩戏面具】的力量。
新获得的能力如同新生的肢体,需要反复练习才能如臂指使。
偶尔,他会睁开眼,目光扫过屋内。
他的视线几次若有若无地落在柳七身上。
柳七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一些,那绿色药膏和她的体质起到了关键作用。
她多数时候也如同陈渡一般静坐调息,或是低头研究那几份来之不易的样本,在草纸上写写画画。
但陈渡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并非因为伤势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掩饰的躁动。
她调息时的气息偶尔会出现极其细微的紊乱,研究样本时,目光也会时不时地飘向窗外,尽管那里只有被钉死的木板。
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手腕上那枚银铃。
那枚银铃,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虫鸟花纹,是苗疆常见的饰物。
之前战斗中,它曾自主震响,引动了溺海娘的异样反应。
此刻,在大部分时间里,它都安静地垂落着,无声无息。
直到这天深夜。
张九斤早已扛不住疲惫,在那张破躺椅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甚至盖过了灯丝的轻微嗡鸣。
陈渡也闭目盘坐,看似沉浸在灵性运转之中,实则保持着对外界一丝警惕。
晋升掌灯使后,他的感知愈发敏锐,即便不主动催动傩瞳,也能隐约捕捉到周围能量的细微变化。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震动声,极其突兀地钻入了他的感知。
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性层面的、极其高频的震颤。
陈渡的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睁开眼。
强大的意志力控制着呼吸和心跳,维持着假寐的状态。
他的意念,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震颤的源头——柳七手腕上那枚银铃!
它正在自主地震动着!并非被身体带动,而是源自其内部的、某种力量的共鸣!
那震动极其微弱,频率极高,并未发出实质的声响。
却搅动着周围极其细微的能量粒子,产生一种唯有灵性敏锐者才能捕捉到的“涟漪”。
陈渡的“视线”(意念感知)“看”到,柳七的身体在那银铃开始震动的瞬间,猛地绷紧了一下。
她并没有睡。她一直醒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只见她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下张九斤的鼾声,又极其隐晦地朝着陈渡的方向“瞥”了一眼(尽管陈闭着眼)。
确认两人似乎都处于“沉睡”状态后,她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体。
她低下头,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那枚兀自震动的银铃。
指尖以一种奇特而复杂的节奏,极轻极快地拂过银铃表面的花纹,仿佛在敲击着某种无形的密码。
随着她的动作,那银铃的震动频率开始发生改变,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仿佛在进行着某种……
跨越大片空间的,无声的交流。
她的嘴唇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流声。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与急切?
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微舒展,仿佛在接收着遥远的信息,并艰难地回应。
陈渡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强行压制住左眼傩瞳自行运转、一探究竟的冲动。
此刻睁开眼,必然会被发现。
他只能依靠晋升后增强的灵性感知,去捕捉那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
他感知到,那银铃震动的核心,并非银铃本身,而是隐藏在银铃内部的一个极其微小的、活着的、散发着与柳七同源但又更加古老阴冷气息的存在——
是了。
是那只本命金蚕蛊!
它果然没有丢失!它一直就在柳七身上,就藏在这枚看似普通的银铃之中!
而此刻,它正在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与一个极其遥远的,散发着磅礴尸煞与阴冷蛊息的存在进行着沟通!
那个遥远的存在……其气息,让陈渡感到一丝熟悉的厌恶与警惕。
湘西尸王!
或者说,是与尸王同源、甚至可能更在其上的某个源头。
尸王已被消灭,但这联系的另一端显然依旧存在。
柳七千方百计想要“夺回”金蚕蛊,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收回”。
而是为了维持这条与某个隐藏在幕后的,掌控着湘西蛊尸之力的庞大势力的联系。
她加入队伍,是真心合作?还是另有所图?是为了监视?还是为了借助他们的力量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本残破手册中“慎防引导者”的警告,是否也适用于身边看似并肩作战的“同伴”?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陈渡的心脏。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呼吸均匀,甚至连体内的能量流转都控制在一种沉睡的假象中。
但内心的警惕和寒意,已然飙升到了顶点。
这场无声的交流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最终,那银铃的震动缓缓平息下来,内部那金蚕蛊的气息也重新隐匿,变得如同死物。
柳七长长地、极其隐晦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神又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再次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确认无人察觉,才缓缓松开握着银铃的手,重新靠回墙边,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安全屋内,再次只剩下张九斤的鼾声和灯丝的微鸣。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陈渡依旧闭着眼,面具下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信任如同脆弱的琉璃,刚刚历经生死有所弥合,此刻却悄然布上了更深、更难以察觉的裂痕。
团队的稳定性之下,暗流汹涌。
而那枚沉默的银铃,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