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的光,不是透过窗帘缝隙唤醒我的,而是像冰冷的匕首,一点点剐开我沉重的眼皮。
柏缇已经起床了,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房间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令人意识模糊的藏香气味,但今天,我的头脑却异常清明,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清醒。
梳妆台。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柏缇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对坐的、带着繁复雕花的木质梳妆台。她有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在涂抹完护肤品后,会用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台面左下角一个莲花形状的雕花纹路。
一次是偶然,次次都是,便成了刻意。
心跳如雷,我赤脚踩在地毯上,像幽灵般滑到梳妆台前。水声掩盖了我的动作。我蹲下身,手指抚上那朵木质莲花。触感温润,但边缘似乎有极细微的缝隙。我尝试着按压、旋转。没有反应。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指尖感受到一丝极轻微的松动。我屏住呼吸,用指甲抵住缝隙,轻轻向上一撬。
“咔。”
一声轻响,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暗格弹了出来。
暗格里没有珠宝,只有两样东西。一本封面已经完全褪色、边角磨损严重的牛皮纸日记本,以及一个我无比熟悉的、我母亲一直戴到去世的老式银镯。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寒。母亲的日记本和银镯,怎么会在这里?在柏缇的梳妆台暗格里?
我颤抖着拿起日记本。封面上没有名字,但那种纸张和装订的样式,是我童年记忆里母亲书桌抽屉深处的模样。我翻开了第一页。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刚劲的钢笔字迹,是母亲的——
“1988年7月15日,晴。九寨沟。”
开篇的日期和地点就让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真的来过这里!就在她怀上我之前不久!
“……这里的山水有灵,扎如寺的奔卡活佛说,我的心愿过于执着,恐非福缘。但为了能有一个孩子,我什么都愿意。今日在寺前玛尼堆旁,依古老之法,许下血愿:若得上天垂怜,赐我子嗣,愿以……以轮回为契,福祸相依,世世不负。”
“血愿”?“轮回为契”?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日记本。母亲当年为了祈求子嗣(也就是我),竟然在扎如寺许下了一个如此诡异而沉重的愿望!这难道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个“契”,和柏缇所谓的“灵魂绑定”有什么关系?
我疯狂地向后翻页。日记断断续续,记录着母亲孕期的喜悦和不安,以及对我未来的期盼。直到我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的纸张明显新一些,笔迹也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加流畅、却带着一丝凌厉和狂气的字迹。我认得这字迹,是柏缇的!
“2003年10月15日。阴。”
这个日期再次像重锤击打在我的心脏上。
“她走了。在最后一刻,我将‘契’承接了过来。血契已成,轮回再启。牧丰,我等待了这么久,这一世,你终于是我的了。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我们分开。”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红笔画出的、简单的同心结图案。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串联、碰撞!母亲1988年在扎如寺许下的血愿和轮回契,柏缇在2003年10月15日我母亲去世当天“承接”了这个契约,并以此为基础,在多年后策划了与我的“相遇”和这场恐怖的婚姻!
我不是偶然的猎物,我是被命中注定的祭品!从母亲许愿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我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柏缇不是在追求我,她是在收回属于她的,或者说,属于这个“契约”的东西!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梳妆台,目光落在那个母亲的银镯上。那是外婆传给母亲的,母亲生前非常珍爱,据说有护身的作用。我下意识地拿起银镯,入手微沉,冰凉。
记忆中,母亲似乎曾说过,这个镯子有个小秘密。我仔细摩挲着,在镯子内侧一个不易察觉的莲花扣上轻轻一按。
“啪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银镯竟然从中间弹开了一条细缝!里面是空心的,藏着一卷被仔细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纸条。
我颤抖着取出纸条,展开。上面是母亲的字迹,墨迹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晕染,但依旧清晰:
“吾儿牧丰亲启:”
“若你见此信,说明‘劫’已显。母当年一念执着,恐累汝身。若遇无法解脱之困厄,或见扎如寺之奔卡嘎桑仁静活佛,可将此物交予他,或可……破劫。勿念母过,唯愿我儿平安。”
破劫!母亲早就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一天!她留下了后手!奔卡活佛!那个在扎如寺前试图阻止柏缇的老住持!他是关键!
希望像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丝火苗,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部分绝望的阴霾。母亲并非全然不知后果,她给我留下了生机!
就在这时,浴室的水声停了。
我心脏骤停,手忙脚乱地将纸条塞回口袋,把银镯合拢,和日记本一起迅速塞回暗格,轻轻推上。刚站起身,用颤抖的手整理了一下睡袍,浴室的门就打开了。
柏缇裹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上带着被水汽蒸腾出的红晕。她看到我站在梳妆台前,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鹰隼般扫过梳妆台,尤其是那个莲花雕花的角落。
“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她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有点头晕,想找找看你有没有备用的止痛药。”
柏缇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深处的审视慢慢褪去,换上关切:“药在床头柜抽屉里。说了让你多休息,‘融合期’是会有些不舒服。”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别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的身体带着沐浴后的温热和香气,但此刻贴着我,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寒意。我知道,我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要我的表情有一丝破绽,等待我的将是无法想象的后果。
“嗯,”我低声应道,任由她拉着我走向床边,“今天……我们做什么?”
柏缇的心情似乎因为我的“温顺”而变得很好,她哼起了一首曲子。调子很熟悉,婉转中带着一丝哀伤……我猛地想起来,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哼唱的那首《彼岸花》!
她怎么会唱这首歌?!
柏缇仿佛看穿了我的思绪,仰起脸,对我露出一个天真又诡异的笑容:“老公,你喜欢这首歌吗?我最近刚学的,觉得……特别适合我们。”
彼岸花,花开彼岸,花叶永不相见。
一股恶寒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是在暗示什么?暗示我和母亲阴阳两隔?还是暗示我和她之间,也存在着某种无法跨越的、生死般的阻隔?
我低下头,不敢让她看到我眼中翻涌的惊骇和杀机。手在睡袍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张泛黄的纸条。纸条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奔卡嘎桑仁静活佛。
他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
我必须想办法,尽快见到他。在柏缇察觉到我已知晓真相之前,在那个所谓的“融合”彻底完成、将我永远禁锢之前。
这张母亲留下的、薄薄的纸条,是我对抗这场跨越了时空的恐怖契约、挣脱这注定轮回之缚的唯一钥匙。
门外,柏缇哼唱的《彼岸花》,如同索命的梵音,一声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