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的天光,不是缓缓亮起的,而是被一阵急促的、仿佛能涤荡灵魂的诵经声和法鼓声唤醒的。
声音来自扎如寺方向,穿透晨雾,敲打在别墅的玻璃窗上,也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
奔卡·嘎桑仁静仁波切站在别墅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深红色的僧袍,晨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他手中持着一串古朴的念珠,眼神平静如深潭,看向我:“时辰到了,年轻人。”
柏缇被阿强拦在了卧室里,我听到她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和撞击门板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这一刻的迟疑,可能意味着永恒的沉沦。
跟随奔卡活佛走在清晨寂静的山路上,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扎如寺在晨曦中显得更加肃穆庄严,昨夜狂风暴雨的痕迹已被抹去,只有飘扬的风马旗,似乎还在诉说着某种未尽的执念。
我们没有去正殿,而是绕到寺庙后方,穿过一道低矮的木门,进入一条向下延伸的、点着酥油灯的狭窄甬道。空气骤然阴冷,带着陈年酥油和古老经卷混合的气味。这里,是扎如寺不为人知的密室。
密室不大,四周墙壁上绘满了色彩斑斓、但已然斑驳的壁画。酥油灯的光线摇曳不定,映得壁画上的人物和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奔卡活佛引我走到最里面的一面壁画前。
壁画的内容令人心惊。正中描绘着一棵枝干虬结、根系蔓延的巨树,树身被一条鲜红如血的丝线缠绕了三圈。丝线的三个末端,分别连接着三个模糊的人形:一个跪在树下祈愿的女子(那轮廓,依稀是我母亲),一个站在树旁、手持匕首的红衣女子(无疑是柏缇),还有一个,被丝线紧紧缠绕在树干上,挣扎不得的人形——那是我。
“此乃‘三生轮回树’,”奔卡活佛的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古老的回音,“你母亲当年在此树下,以执念为引,许下血愿,种下了‘情债锁’。”他的手指向那根缠绕的第一圈红线,“此锁,以她自身轮回福报为代价,锁住了你生生世世的情爱姻缘,换你此生平安。”
我心脏紧缩,母亲日记里的内容得到了印证。
“柏缇,”他的手指移向第二圈红线,那线条更加凌乱、纠缠,“她是此锁的守护者,亦是……囚徒。她承接此契,源于一段你尚不知晓的、与她前世的亏欠。执念成结,化为‘轮回结’,她困于其中,不得解脱,亦不愿让你解脱。”
前世亏欠?我与柏缇的前世?
“而你,牧丰,”活佛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深邃如海,“你是锁链缠绕的核心,也是唯一的变数。你的自由,需要一把‘因果刃’。”
他的手指向壁画中那个被缠绕的人形手中,似乎握着一把虚幻的、闪着寒光的匕首,“斩断锁链,需承受因果反噬。斩断‘情债锁’,你母亲付出的代价可能永无回转之机;斩断‘轮回结’,柏缇的魂灵可能因执念破碎而消散;甚至只是挣扎,你自己也可能魂飞魄散。这便是抉择。”
壁画上的图案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三条红线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向我缠绕而来。抉择?这哪里是抉择,这是绝路!
“没有……其他办法吗?”我的声音干涩嘶哑。
奔卡活佛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有。但非‘破’,而是‘化’。需要契约关联的三方,皆有一念放下。你母亲放下执着的守护,柏缇放下疯狂的占有,而你……”他深深地看着我,“放下恐惧与怨恨,生出哪怕一丝……对这段扭曲缘分的悲悯与释然。如此,锁链虽在,却可化为普通的红线,不再束缚灵魂,只成为一段过往的印记。但这,比斩断更难。”
放下?对柏缇?对这段将我拖入深渊的契约?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密室入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是柏缇!她不知如何挣脱了阿强,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牧丰!不要听他的!”她尖叫着,想要扑过来,却被奔卡活佛一道平静的目光阻在原地,“契约不能破!破了我们都会死!你爱我的是不是?你昨晚还替我盖被子!你心里是有我的!”
昨晚?我依稀记得半夜被她梦魇的啜泣惊醒,下意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那只是一个近乎本能的、微小的举动。
奔卡活佛叹息一声,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将空间留给我们两人。密室内,只剩下我和柏缇,以及壁画上那棵纠缠三生的巨树,和摇曳的酥油灯火。
柏缇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她一步步走近,不再疯狂,只剩下全然的脆弱和破碎感:“牧丰……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疯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从在那个酒吧见到你的第一眼起,那个契约就在我灵魂里燃烧,提醒我,你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她从怀中掏出那把曾用于血契的匕首,寒光闪闪,却递向了我的方向:“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如果我的存在真的让你如此痛苦……那你杀了我吧。用这把匕首,结束这一切。用我的魂飞魄散,来换你的自由。”
她闭上眼睛,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脸上是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和平静。
我看着眼前的她,这个让我恐惧、让我愤怒、也让我偶尔心生一丝复杂怜悯的女人。我想起母亲日记里那句“愿吾儿平安”,想起老住持说的“轮回结”,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那个病娇富婆的脆弱。
恨吗?当然恨。但在此刻,看着她递出的匕首和紧闭的双眼,那股强烈的恨意之下,竟然真的滋生出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释然和悲悯。
我接过匕首。冰冷的触感让我一颤。
柏缇的身体微微颤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我举起匕首,却没有刺向她,也没有刺向自己的心脏。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狠狠地掷向那面壁画!掷向那棵缠绕着三条红线的轮回树!
“哐当!”
匕首撞在坚硬的石壁上,迸溅出几点火星,落在地上。壁画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锁链依旧存在。
我喘着粗气,看着柏缇,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不斩锁,也不化劫。我选择承受。柏缇,这份契约,这份纠缠,我认了。但从此以后,它不是枷锁,而是你我必须共同面对的因果。你,不能再把我关在笼子里。”
柏缇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所取代。她瘫软在地,失声痛哭,这一次,哭声里不再是疯狂和控诉,而是某种宣泄和……解脱。
就在此时,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女声,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这密室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怜爱和歉意:
“孩子……你长大了。”
我和柏缇同时骇然抬头。
密室入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凝聚着一个淡淡的、穿着八十年代连衣裙的虚影。那眉眼,那神态,是我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妈……?”我声音颤抖。
虚影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我身上,又看向瘫坐在地的柏缇,最后望向壁画上的轮回树,幽幽叹息:“我当年许愿的代价,从来都不是你的情爱,牧丰……那‘情债锁’,锁住的,是我自己轮回转世的机会啊。我用永世不得超生,换你一世平安。柏缇这孩子……她是我当年一缕放不下的执念所化,承接契约,守护你,却也因我的执念而痛苦扭曲……苦了你们了……”
原来如此!
真相竟是这般!
母亲献祭了她自己的轮回!
而柏缇,竟是母亲执念的化身?!
难怪她对我有着如此扭曲又深刻的联系!
虚影开始慢慢变淡,声音也越来越飘渺:“锁链……其实早已松动了……当你们选择面对,而非斩断或逃避时……剩下的,便是你们自己的路了……”
话音未落,虚影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密室里,只剩下我,柏缇,角落里面容悲悯的奔卡活佛,以及壁画上那棵仿佛颜色黯淡了些许的轮回树。
柏缇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虚影消失的地方,又看向我,眼神复杂难明。
我走过去,向她伸出手。
不是原谅,不是爱,而是一种基于共同承受巨大因果的、复杂的同盟感。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将冰凉的手放在了我的掌心。
奔卡活佛缓缓走来,拾起地上的匕首,递还给我:“因果刃,斩业非斩人。从此路漫,好自为之。”
我们走出密室,踏出扎如寺。
外面,阳光刺眼,九寨沟的山水依旧瑰丽夺目。
风马旗猎猎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一段轮回的终结,与另一段未知的开始。
契约还在,纠缠未解。
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