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礼佛院外临时搭建的僧舍区,篝火噼啪作响。本该是静修的时刻,一群僧人却围坐一处,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发起辩论的是一位来自长安某寺的慧明法师,他嗓音洪亮,引经据典:
“《大云经》有云,‘女王承正,威伏天下’,此乃佛旨,确然无疑。然则,经中亦言,‘净光天女’受持戒律,乃得授记。佛门清净地,首重传承与法统,犹如血脉承继,不容紊乱。若根基不正,如树无深根,虽得繁茂于一时,终难敌风雨啊。”
这番话看似在讨论佛法传承,但在场稍有心思的人都听得懂其中的影射——“根基不正”、“血脉承继”,矛头直指皇位上那位以周代唐的女帝。几个明显是慧明同道的僧人微微颔首,而更多僧人则或垂首不语,或面露忧色,生怕卷入这诛心的言论之中。
就在这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角落里的那个灰衣身影——空行。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前只放着一只粗陶水碗,跳跃的篝火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慧明见状,直接将话头引了过来:“这位空行师弟,日间听闻你机锋锐利,不知对此有何高见?佛国净土,亦需正法统领,这‘根基’与‘法统’,当如何持守?”
空行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容纳整个夜空。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附和,只是轻轻拿起地上的水碗,置于掌心。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穿透力:“法师着相了。”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慧明脸上,带着一丝悲悯,“诸法缘起,性空幻有。法师执着于‘树’之根茎枝叶,争论其形态来源,却忘了,无论是参天巨木,还是蔓地藤草,其所依所显,无非是‘地、水、火、风’四大假合,缘聚则生,缘散则灭。”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水碗微微倾斜,碗中清水晃动,映照的篝火随之破碎摇曳。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他诵出经文,语气平和如潺潺流水,“所谓根基、法统,乃至王权天命,皆属名相,如水中月,如镜中花,看似实在,本质为空。执着于相,便是心生分别,徒增烦恼障碍。”
慧明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显然对空行的行为感到不满,想要开口反驳。然而,就在他准备说话的时候,空行却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水碗端平。
随着空行的动作,原本因为慧明的情绪波动而泛起涟漪的水面,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原本被搅乱的倒影,也开始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水碗中的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了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以及周围熊熊燃烧的火光。明月高悬于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而火光则在夜空中跳跃,形成了一幅美丽而又神秘的画面。
他继续说道,语气愈发空灵:“《维摩诘经》中,维摩居士示疾,文殊师利问疾。维摩诘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他目光清澈地看向慧明,也看向所有倾听的僧人,“净土与否,不在外相,而在其心。若执政者心怀慈悲,泽被苍生,令国泰民安,百姓安乐,此便是人间净土,便是无上功德。何必执着于其来自何处,形态若何?若其行止合乎佛法慈悲利生之本怀,便是‘承正’,便是‘威伏天下’的体现。”
他最后轻轻将水碗放回原地,双手结印,神态安详:“众生平等,皆有佛性。能利益众生者,便是菩萨行。法师,您着于树相,却忘了滋养树木的大地;着于月影,却阻断了望向真实明月的目光。此非求佛法,而是自缚绳索了。”
一番话语,引经据典,层层递进,从“缘起性空”破除外相执着,到“心净国土净”强调内在修为与实效,最后点出“利益众生”才是衡量标准。全程没有一句直接为武则天辩护,却将慧明隐含的攻击化解于无形,并将讨论提升到了更高的佛法层面。
场内一片寂静。许多僧人露出思索的神情,有的甚至微微点头。慧明张了张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发现自己若再纠缠于“根基血脉”,反而落了下乘,显得自己执着名相,心不清净。
空行不再多言,重新闭上双眼,如同入定的岩石,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机锋从未发生过。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神都隐隐传来的更鼓声,在夜空中回荡。
而他这番更为深刻,且彻底将辩论拔高到“佛法真义”层面的言论,想必很快就会再次化作密报,被送到那位“闭门带参”的秦赢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