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将万象神宫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广场上。持续了整日的无遮大会,终于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氛围中接近尾声。高台之上,内侍省官员再次上前,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朗声宣旨。
圣旨的开篇,自然是褒奖大会圆满,赞颂佛法无边,祈愿国泰民安。随后,便进入了实质性的赏赐环节。女皇陛下展现了她一贯的慷慨与政治智慧,赏赐面铺得极广,几乎涵盖了所有参与的重要势力。
天竺高僧获赠金缕袈裟与梵文贝叶经,以彰其佛法源头之尊;吐蕃僧团得赐精工锻造的法器与上等茶叶,既显尊重亦含安抚;就连发难失败的东瀛僧侣,也得了御赐的东瀛紧缺的优质丝绸与笔墨,维持了表面的体面,不使其过于难堪。神都各寺高僧,或赐紫衣,或增庙产,或得御笔亲题寺额,恩宠有加。
这番雨露均沾,既彰显了武周天子对天下佛门的普惠与包容,也微妙地平衡了各方势力,无人被刻意冷落,也无人能独享殊荣。
最后,司礼官的声音微微提高,念出了那个已在众人预料之中的名字:
“……今有苦行僧空行,慧根深种,辩才无碍,于法筵之上,阐扬正信,平息诤论,深契朕心。特赐:七宝袈裟一袭,金钵一具,御注《金刚经》孤本一卷,另赐洛阳城内精舍一所,以供清修。望尔精进不息,广弘正法,钦此。”
赏赐之物,可谓极尽优渥。七宝袈裟与金钵,是地位与尊荣的象征;御注《金刚经》更是难得的恩宠,代表着思想上的认可;而那精舍,则提供了稳定的修行之所,足以让任何行脚僧安身立命。
旨意宣毕,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空行身上。羡慕、嫉妒、探究、敬佩……种种情绪交织。所有人都等待着看他的反应——是感激涕零地叩谢天恩,还是如他之前表现的那般超然物外?
空行缓步出列,来到御阶之前。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与圣旨中那些光彩夺目的赏赐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般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只是双手合十,对着高台之上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深深一躬。
“贫僧空行,谢陛下隆恩。”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激动,“陛下赐下法衣、金钵、经卷、精舍,皆是助道之缘,贫僧感念于心。”
他微微停顿,抬起头,目光清澈如初,继续说道,声音传遍寂静的广场:
“然,贫僧乃云水之身,习惯了风露为伴,天地为席。七宝袈裟,过于华贵,恐碍修行;金钵沉重,不便托钵乞食,与众生结缘;精舍虽好,却易生系缚。唯有御注《金刚经》,乃陛下智慧心血,于法义探讨大有裨益,贫僧愿恭敬受之,细细研读,以报陛下信重。”
他竟是要将那象征地位与财富的袈裟、金钵、精舍,一概婉拒!只接受了那卷代表着思想交流的经书!
此言一出,全场愕然。就连高台帘幕之后的武则天,眼角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赐下这些,既有褒奖,也未尝没有试探与笼络之意。寻常僧人得此恩赏,早已欢喜不胜,而这空行,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推拒了绝大部分,只取了他认为“于道有益”的一卷经书。
这是何等的超脱?还是……何等的傲慢?
然而,空行那恭敬合十的姿态,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人无法将他的行为与傲慢联系起来。那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对自己修行道路的坚持,对身外之物的真正舍弃。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透过垂帘,看着下方那卓然而立的灰衣僧人,终于,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帘后传出,带着帝王的雍容与大度:
“准。法师志行高洁,朕心甚慰。便依法师之意。望法师持此经卷,广宣妙法,利益众生。”
“谢陛下。”空行再次躬身,从容地退回了僧众之中。
无遮大会,便在这最后一场出人意料的“辞赏”中,正式落下了帷幕。女皇的赏赐显示了她掌控全局的气度,而空行的辞赏,则为他本就神秘的形象,更添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晕。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名叫空行的苦行僧,其影响力,绝不会随着大会的结束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