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曲阜,孔府。
夜色中的孔庙万仞宫墙更显肃穆,而与之毗邻的孔府衍圣公书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夜色更加凝重。当代衍圣公孔仁约并未坐在主位,而是与几位族中耆老、核心子弟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楠木茶案旁。他们皆身着素雅儒袍,但眉宇间的忧思,却与这圣裔之家的雍容气度形成了微妙对比。
无遮大会的消息,已通过特殊渠道,详实地呈递至此。室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武氏此举……其心可诛!” 一位须发皆白,脾气刚直的老者,孔仁约的叔父孔贞谅,率先打破沉默,他手指重重叩在记录着大会详情的绢帛上,尤其是武则天借《大云经》自比“净光天女”转世,以及空行那“心净则佛土净”的言论处,“以夷狄之神道,凌驾华夏之纲常!此乃窃国之续,欲从根本上动摇我儒家道统之基!”
他气得胡须微颤,胸膛起伏。在他眼中,武则天抬高佛教,无异于否定儒家学说作为国家统治思想的地位,是比改朝换代本身更可怕的文化颠覆。
坐在他对面,一位气质更为沉静的中年人,孔仁约的堂弟孔仁简,缓缓放下茶盏,语气平和却带着深沉的忧虑:
“贞谅公所言极是。然,此次大会,最令人心惊的,并非武氏之谋,亦非佛门之盛,而是那个名叫空行的僧人。”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其人所倡‘破执’,‘不立文字’,‘佛性平等’,看似超然物外,实则……其锋镝所向,与我儒家‘正名’、‘礼法’、‘尊卑有序’之要义,全然相悖!若任由此等‘无父无君’,泯灭差等之论流传,则人伦尽废,天下必将大乱!”
他将空行的思想提升到了威胁儒家核心价值的高度,指出了其潜在的破坏力。
“更棘手的是,” 另一位掌管孔府外务的族老接口,眉头紧锁,“此僧风骨卓然,辞谢重赏,在民间乃至部分士人中,竟博得偌大声望。武氏正好借其势,为其‘武周正朔’披上一层‘得道多助’的华丽外衣。我等若直言反对,反倒显得我孔门气量狭小,不能容人。”
这正是孔家面临的尴尬境地:直接批判,可能失了人心;默不作声,则等于默认了对方那套与儒家根本冲突的理念蔓延。
此时,一位一直沉默的年轻子弟,孔仁约的幼子孔传礼,忍不住开口,他眼中带着一丝迷茫与挣扎:
“父亲,诸位叔祖,那空行所言‘慈悲利生’,‘心性本净’,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若能以此教化百姓向善,岂非也与圣人‘仁者爱人’之旨暗合?我等是否……太过拘泥于门户之见了?”
“荒谬!” 孔贞谅立刻厉声呵斥,“礼!你读圣贤书读到何处去了?佛家之慈悲,乃无差等之慈悲,是谓‘兼爱’,正是孟子所深斥的‘无父’之言!岂能与我儒家有差序、讲亲疏的‘仁爱’混为一谈?此乃原则之争,绝非门户之见!”
孔传礼被训斥得低下头,但眼神中的困惑并未完全消散。
自始至终,衍圣公孔仁约都凝神静听,未曾发言。他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烛火,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良久,在众人争论稍歇,都将目光投向他时,他才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承袭自久远历史的沉重,“武周代唐,非止江山易姓,更是道统之争。佛门,不过是武氏手中一柄利剑罢了。那空行,无论其本心如何,已成这柄剑上最锋利的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中巍然矗立的孔庙轮廓。
“我孔家,承圣人血脉,系道统兴衰。在此变局之中,闭门休学,是自保,亦是蓄势。”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族中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自保非是退缩,蓄势更非无言。”
“即刻起,” 他沉声吩咐,“族学之中,加强对《春秋》‘尊王攘夷’、《孟子》‘距杨墨’精义的讲授,务必使子弟深刻明辨华夷之防、王道霸道之别、仁爱与兼爱之异。着书立说,不必直接提及神都之事,但要正本清源,阐明我儒家伦常之道乃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绝非任何‘破执’‘空相’之说所能动摇。”
他的策略清晰而坚定:不直接与武则天或空行发生冲突,而是坚守文化堡垒,强化内部思想统一,从理论根基上巩固儒家阵地,以应对这场来自宗教和哲学层面的挑战。
“至于那位空行法师……” 孔仁约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语气变得有些悠远,“且看他这柄‘无主之剑’,最终会指向何方。而我孔门要做的,是确保无论风云如何变幻,这华夏之正朔,人伦之纲常,永不倾颓。”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孔家众人肃穆而坚定的面容。无遮大会的余波,已悄然袭至这天下儒宗的核心,一场关乎思想主导权的无声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