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手头积压的公务,已是午后。张谏之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头上戴了顶遮雨的斗笠,打扮成寻常文士模样,悄然从府衙后门离开,牵了匹不起眼的驽马,径直向城外而去。
细雨依旧未停,官道上行人稀疏。马蹄踏在泥泞的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张谏之的心中并不平静,赵四之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涟漪不断扩大。那莫名出现在赵母床边的钱袋,更是透着古怪的仁慈,与杀人灭口的狠辣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约莫半个时辰后,依着衙役先前描述的方位,他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旁,找到了那座几乎倾颓的孤院。院墙坍塌了大半,仅存的几间土屋也显得摇摇欲坠,烟囱里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拴好马,整理了一下衣冠,缓步走近。透过破损的木栅栏,可以看到院内泥泞不堪,一个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妪,正坐在屋檐下一只破旧的木凳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眼神浑浊,没有焦点。
张谏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老妪似乎毫无所觉,直到他走到近前,阴影投下,她才迟缓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老人家,”张谏之放缓了声音,尽量显得温和,“路过此地,讨碗水喝,可否?”
老妪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仿佛听明白了,颤巍巍地指了指屋檐下一个小水缸。张谏之自己用旁边的破瓢舀了半瓢水,慢慢喝着,目光却仔细打量着老妪和她身后的屋子。家徒四壁,形容凄惨,唯有老妪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布包,看形状,像是个钱袋。
“老人家,就您一个人住这儿吗?”张谏之放下水瓢,状似随意地问道。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含糊地嘟囔着:“还有个不孝的儿子……好久没回来了……死了,官府的人说,死了好……”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情绪却有些麻木,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张谏之心头一沉,继续引导:“唉,世事难料。您儿子……平时对您不好吗?”
“好?呵呵……”老妪发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声音,“赌,就知道赌……钱都输光了,不管他老娘死活……前些天还说要做大买卖,哼,骗鬼哩……”
大买卖! 张谏之精神一振,这与赌坊管事的话对上了。
“那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买卖?或者,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引导性。
老妪努力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不跟我说……神神秘秘的……好像,好像提过……大船……对,是大船……”她皱紧眉头,似乎在努力捕捉模糊的记忆,“还说什么……以后有钱了,让我也坐大船……”
大船?漕船?海船?张谏之立刻联想到了韩风提到的“水腥气”。赵四接触的,果然是与水路有关的人!
“那……前夜,听说有人给您送钱了?”张谏之终于问到了关键。
老妪一听这话,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布包抱得更紧,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和庆幸的复杂表情:“是……是菩萨保佑,善人……善人送来的……”她喃喃道,“就放在我床边……没看见人……好多钱,能买米,买药……”
“您没看到是谁送来的?”张谏之追问。
“黑……黑的……”老妪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天色,“像……像夜游神……没看清脸,一下子就没了……”
黑的……夜游神……张谏之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可能穿着夜行衣或深色斗篷的身影。来去无踪,手段利落,这绝非普通角色。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但老妪所知有限,且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再也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留下身上带的几块碎银子,叮嘱老妪收好,张谏之默默离开了这座孤院。
回城的路上,雨丝拂面,带着寒意。张谏之的思绪却异常清晰。
赵四受雇于与“大船”相关的人,偷取他的钱袋,得手后即被灭口。而灭口者,或者其背后的势力,却又以一种近乎施舍的方式,给了赵四那风烛残年的老母一笔钱财。
这看似矛盾的举动,让张谏之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不像是一般的江湖仇杀或者势力倾轧,行事者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冷酷与“仁慈”并存。
这背后,究竟是哪一方势力?他们的目的,真的仅仅是为了阻止我调查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传递给我的某种信息?
韩风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他脑海。这个神秘出现的男子,与这冷酷又诡异的灭口事件,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张谏之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冰山下的一角,那隐藏在水面之下的部分,庞大而幽暗,正在缓缓展露其狰狞的轮廓。他必须更加小心,也更加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