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和挂印,总督浙闽,专司备倭。圣旨一下,东南震动。这位开国老将的威望与能力毋庸置疑,其抵达前线后,雷厉风行,一面整肃内部,清洗与倭寇有勾连嫌疑的胥吏豪强,一面整合水师,依据朱雄英提出的思路,派出精干哨探,广布眼线,并着手在几处要害海域设伏。
海疆的战事并非一蹴可几,汤和的奏报时而传来小规模接战获胜的消息,时而又因倭寇狡黠遁走而请罪。但整体而言,沿海的袭扰频率确实有所下降,大明这头沉睡的陆权雄狮,开始尝试着向蔚蓝的疆域伸出利爪,尽管动作还略显笨拙和生疏。
朝堂的注意力,随着东南战事的暂时缓和,以及“格致创新”与漕运试点等新政的稳步推行,似乎又回归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然而,朱雄英却敏锐地察觉到,平静的水面之下,那股因他而起的暗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悄然汇聚,变得更加深沉和危险。
他太耀眼了。
盐政案中的明察秋毫,北疆方略的高瞻远瞩,奉天殿上石破天惊的三项专款之议,乃至对海防的精准剖析……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超出了一个“聪慧皇孙”的范畴。他所展现出的见识、魄力与对权力的理解和运用,令无数人为之侧目,也令同样心怀大志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威胁,首先来自于他的叔父们,那些分封在外的藩王。
这一日,朱雄英奉召前往御书房。进去时,发现皇祖父的脸色不太好看,御案上放着一封来自北平的密报。燕王朱棣,他的四叔,上奏称北元残部有异动,请求增加边饷,扩编护卫,并隐晦地提及,听闻朝廷近来推行诸多新政,耗费颇巨,恐影响北疆军心稳定。
奏章写得冠冕堂皇,忧国忧民,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对朝廷财政动向的了如指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不满。
朱元璋将密报递给朱雄英,冷哼道:“老四这鼻子,倒是灵得很。朝廷这边刚有点动静,他那边就叫起苦来了。扩编护卫?他燕山三卫的兵力,已然超出了规制!”
朱雄英快速浏览了一遍,心中了然。这位历史上最终夺得天下的永乐大帝,果然不是安分守己之辈。他对自己这个异军突起的侄儿,对朝廷重心可能的偏移,已然生出了警惕和戒备之心。
“皇爷爷,”朱雄英放下密报,神色平静,“四叔镇守北疆,责任重大,关心朝廷动向亦是常情。北元异动,不可不防。至于边饷……如今漕运试行,盐政整顿初见成效,国库尚可支撑。皇祖父可酌情增拨部分,以示朝廷对边关将士的体恤。但扩编护卫之事,关乎祖制,确需慎重。”
他既肯定了朱棣担忧边患的合理性,同意适当增加军费以安其心,又明确否定了其逾越规制的请求,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朱元璋眯着眼看着朱雄英:“你就不怕,你四叔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朱雄英迎向皇祖父锐利的目光,坦然道:“皇爷爷天威浩荡,四叔乃父皇胞弟,大明柱石,孙儿相信其忠心。然,藩屏之制,乃皇祖父所定,意在拱卫中央,非使其坐大。孙儿以为,对四叔,乃至诸位皇叔,当以‘恩威并施,张弛有度’为要。既倚仗其为国屏藩,亦需以制度、以大势,使其明晰臣子本分。”
他没有表现出对朱棣的丝毫畏惧或敌意,而是站在更高的格局上,谈论驾驭藩王之道。这既符合他皇长孙的身份,也展现了他的胸襟与自信。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好一个‘恩威并施,张弛有度’!英儿,你比你父亲……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帝王。”
这话语背后的含义,让朱雄英心中凛然。他连忙躬身:“皇爷爷谬赞,孙儿只是谨记皇祖父教诲,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
朱元璋摆了摆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朱雄英知道,关于藩王的这根刺,已经更深地扎进了皇祖父的心中。而他,也正式进入了诸位手握重兵的叔父们的视野,成为了他们需要评估和应对的潜在对手。
除了藩王,朝堂内部的暗流同样汹涌。
这一日下学,朱雄英在返回东宫的路上,再次“偶遇”了那位曾试图试探他的兵部侍郎。这一次,对方的神色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言语间不仅绝口不提盐政之事,反而极力称赞朱雄英近日提出的各项方略,尤其是对海防的见解,称其“高瞻远瞩,实乃国家之福”。
然而,在他谦卑的笑容背后,朱雄英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惊惧与疏离。显然,盐政案的血腥清洗,让这些与旧利益链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真正感受到了这位年幼皇长孙手段的酷烈与可怕。他们不敢再轻易试探,转而试图用恭维和顺从来自保,或者说,麻痹。
朱雄英依旧温和以对,不置可否。他知道,这些人并非真心归附,只是慑于皇权与现实的压迫。一旦风向有变,他们随时可能倒戈。
真正的支持,需要建立在共同的理念和坚实的利益基础之上。
幸运的是,他并非孤身一人。
随着“格致创新”的推进,工部尚书李翼和将作监的工匠们,对他已是心悦诚服,隐隐以其马首是瞻。户部尚书茹太素,也因夏原吉之事和漕运改革,与东宫走得越来越近。通过父亲朱标,他也与朝中一批较为开明、务实的少壮派官员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凉国公蓝玉,在一次例行觐见朱元璋后,竟主动求见朱雄英。
在东宫偏殿,这位骄悍的大将收敛了在校场时的张扬,虽然依旧气势迫人,但态度却显得颇为郑重。
“殿下,”蓝玉抱拳,声音洪亮,“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但殿下在陛下面前,为边军争取饷银,又提出那‘以攻为守’的妙策,让末将和麾下儿郎们既能杀敌立功,又不至空耗国力,末将心里,是佩服的!”
他顿了顿,虬髯微动,目光灼灼地看着朱雄英:“殿下年纪虽小,但见识不凡,做事有章法,更难得的是,心里装着咱们这些厮杀的军汉!末将别的不敢保证,但只要殿下日后有用的着末将的地方,在北边,在军中,末将和弟兄们,定当效犬马之劳!”
这番近乎宣誓效忠的话语,从一个手握重兵、连朱元璋都要忌惮三分的悍将口中说出,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朱雄英心中震动,他知道,这不仅是源于自己在边防会议上的建言,恐怕也与母亲常氏(蓝玉的外甥女)这层亲戚关系,以及自己展现出的足以影响朝局的能力有关。蓝玉这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进行一场政治投资。
他站起身,郑重回礼:“蓝将军言重了。将军乃国之干城,皇祖父与父皇倚重的柱石。雄英年幼,日后在军国大事上,还需将军多多指点。北疆安宁,离不开将军与边军将士的浴血奋战,此心,雄英与朝廷,从未或忘。”
他没有直接接受蓝玉的效忠,那样太过露骨和危险,而是将其定位为朝廷对功臣的倚重,既回应了蓝玉的善意,又保持了恰当的距离,符合他目前的身份。
蓝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显然对朱雄英的应对十分满意。他哈哈大笑:“好!殿下果然非常人!末将明白了!告辞!”
送走蓝玉,朱雄英独自站在殿中,心潮起伏。
藩王的忌惮,旧臣的畏惧,实干派的支持,军方的靠拢……一张张面孔,一股股势力,在他脑海中交织。他已然身处风暴的中心,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地展现锋芒了。过刚易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祖父的信任与宠爱并非无限,朝野的嫉妒与敌意却在不断累积。
是时候,暂时收敛羽翼,将更多的精力转向内在的积累和更隐蔽的布局了。
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文华殿的学习中,深入研究经史,与翰林学士探讨历代兴衰,夯实自己的学问根基。同时,他通过小柱子和东宫属官,更加隐秘地关注着朝堂动向、地方民情以及……几位藩王叔父的举动。
他就像一条潜入深水的龙,暂时收敛了搅动风云的姿态,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风云际会之时,那石破天惊的一跃。
洪武十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凛冽的北风掠过金陵城头,卷起枯黄的落叶,也带来了北疆最新的消息:燕王朱棣在一次小规模出击中,成功击溃了一股南下的蒙古骑兵,斩首数百,捷报传至京师。
朱元璋龙颜大悦,下旨褒奖。
朱雄英在接到消息时,只是平静地笑了笑,继续低头翻阅着手中那本《孙子兵法》。
风,已经起了。雷,还在云层深处酝酿。
他,只需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