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宜缓步踏入室内,韩贤如闻声望向门口,看见来人竟是韩相宜,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一双因紧张恐惧而瞪地极大的猫儿眼也恢复正常,她长舒一口气,语气惊疑不定,略带疑惑地轻唤:“姐姐?”
“你怎么如此大意,喝多了酒,竟在此处睡着了?”韩相宜语气淡然,听不出任何波澜,好似韩贤如真的只是因贪杯而误入此地,不慎睡去。
韩贤如的心跳再次加速,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她轻声答道:“啊,我也不清楚,那丫鬟将我带到这里后,我见四下无人,便想稍作休息,没想到竟睡着了。”
韩相宜:“无事,我们快些回去吧,宴席已散,再不回去,府里会担心。”
韩贤如半梦半醒地跟在她身后,直至回到侯府,心中仍有些许忐忑不定。
-
夜色如墨,弦月悬于夜幕,无声的夜深沉而静谧。
威远侯府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丫鬟小厮们早已进入梦乡。韩相宜衣发整齐,早就挥退了守夜的鸦青,独自在房内点燃了一支蜡烛,烛光摇曳,映照出她柔美迷人的面容。
她在等待,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日间,他遮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看脏东西时,又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三更,等我。”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瑞凤眼坚定而深邃。
她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窗户上响起了三下有节奏的敲击声,韩相宜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柩。
她朝来人莞尔一笑,轻声说道:“你来了。”
谢道存与她默默对视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白日里和她说完那句话,从瑞雪园离开后,他心中又生出一丝懊悔。她是名门闺秀,自己贸然约见,这般唐突了她,她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是轻浮无礼之人?
他更担心的是,她是否真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本以为时日若久,对她的挂念会渐渐淡去,却不曾想,那份思念反而愈发浓烈。
只要一得空闲时间,他的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浅笑嫣然、淡然从容的女子身影。
今日再见,他无法克制想见她的冲动,于是冲动之下竟说出了叫她三更半夜等他的混账话。
这小女子,莫非真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他如此魂牵梦绕,难以自拔。
不,这不能怪她,谢道存在心中轻叹一声。
要怪也是怪他自己道心不定,贪图她,垂涎她。
韩相宜微顿了几秒后轻轻点头,她敛下眼睫,身子稍稍侧开,示意他先进来。
谢道存动作利落地翻过窗台,稳稳落地。
烛火中看美人,映照出一种朦胧而含蓄的美,烛光柔和地洒在美人身上,婉约柔美,朦胧动人。她的发髻依旧保持着白天的样式,只是褪去了簪钗,身上换了一件浅粉色的衫裙,装扮朴素简单,也难掩她的绝色容颜。
现在真正见到她了,谢道存却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此刻的他,似乎和那些轻浮之徒并无二致。
不,不对,还是有区别的,他心中暗自纠正。
登徒子夜闯闺房是为了贪图美色。
而他,只是想见她一面。
韩相宜见他沉默不语,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道存尴尬地轻咳一声,问:“笑什么?”他别过头去,耳根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红晕。
韩相宜声音轻柔,谢道存从中听出了揶揄和笑意:“谢大人深夜前来,难道只是为了与小女默然相对,相顾无言吗?”
谢道存眼眸漆黑深邃,声音低沉:“是也不是。”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落在韩相宜身上,“想来看看你,也想和你说些话。”
“为什么会想来看我?”韩相宜步步追问,完全没有与陌生男子深夜相会的紧张和不安,这倒让谢道存觉得有些意外。
谢道存没有回避,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想,我心悦于你。”
这下轮到韩相宜怔愣了。
这一世的陈少清,竟然这么直白坦率的吗?不过她很快又回忆起和陈少清今生今世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她遭遇赵凯骚扰,他出手阻拦,在送她回酒店的路上,他同样坦率地告诉她,他觉得她是一个有魅力的人。
可她心中总有种不真实感萦绕不去。
前世的他们,在这一世相遇时,她已嫁作谢永泱为妻,她和谢永泱成婚那天,谢道存因公务外派潮州,没能赶得回来。
她深居简出,鲜少踏出国公府的大门,与谢道存的初次交集,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谢永泱外出未归,未曾携带雨具,府中仆役皆已歇息,她忧心谢永泱归来时被雨淋湿,便独自一人守在门房,等待谢永泱归来。
不料等来的却是从宫中归来的他。
她抱着油纸伞昏昏欲睡,听到门外的动静,以为是谢永泱归来,定睛一看,却是他。他也未带伞,心中明白谢永泱今夜不会归来,于是她将伞递给了他。
那一夜,是他们第一次交谈,也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有了交集。
而谢永泱那一夜未归,其实是宿在了他为韩贤如购置的宅院中。
和她成婚之后,谢永泱的行为越发肆无忌惮,他为韩贤如置办了一处宅院,作为他们幽会的秘密之所。每当夜深人静,他们便会各自从府中溜出,来到这宅院中相会。那是她的身子已然破败,她心思敏感,怎么可能不知道谢永泱和韩贤如这些事?但既然已经嫁给了谢永泱,再多的伤心与悲痛,也只能默默承受。
后来……后来或许是给他递了伞,他注意到了她,他开始关注她,知道她在后宅的困境,开始怜惜她,关照她。他会在谢永泱当众给她难堪时出声维护她,会在王氏克扣她房中开销时暗中帮衬她,会在她伤心难过时宽慰开导她。
他是她在谢家唯一感受到的温暖,她怎能不对他心动?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原来话本不是话本,而是写实,遇见他之后,她深刻体会到了遗憾的滋味。她常常想如果当初嫁的人是他,该有多好。
京城里那么多倾慕心仪他的女子,她们的痴心并非没有道理……
“在想什么?”谢道存见韩相宜蓦然出神,也未出声唤醒她,直到她眸中恢复清明,才轻声问道。
韩相宜微微抬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道:“我在想,谢大人如芝兰玉树,风光霁月,怎会注意到小女。”
“这有什么奇怪?”谢道存很少笑,“你这般聪慧伶俐,知书达理,怎会不让我心生欢喜?”
韩相宜再问:“大人可否与小女详细说说。”他们依旧相对站立着,夜色静谧,氛围安静美好得让人沉醉。韩相宜觉得,只要他在身旁,她的心便有了归宿。
详细说说他是怎么慢慢发现自己心悦她的吗?
谢道存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
锦江畔的酒楼,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他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她发间那支簪头雕着白玉兰的羊脂玉簪,正是去年年初皇帝赏赐给几个侯府的珍品之一。这样的玉簪,全京城也不过寥寥数支,因而她定然是出身于几个侯府之中。
再结合他本就知晓的事情,威远侯嫡女韩相宜,容貌秀丽明艳,只是自幼身娇体弱,每年都会去淮州外祖家过冬,是以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他早就听闻他侄儿谢永泱的未婚妻,也就是威远侯府的大小姐,容颜佚丽,姝色无双,宛若九天仙子坠入凡尘,他一直觉得是流言过分夸张,直至那日一见,才知道什么是名不虚传。
她眉如新月,眸似星辰,肌肤胜雪,宛若凝脂,唇不点而红,顾盼间流光溢彩,叫人不知不觉就失了魂魄,身姿纤秾合度,步履轻盈袅娜,微微含笑时似春风拂过,即便静立不语,也自有一种清雅绝俗的气质,仿佛天地间的灵秀皆汇聚于她一身,令人不敢逼视,却又忍不住心生倾慕。
他心想,那些传闻不假,没有辜负她的盛名。
他侄儿品性低劣,虚有其表,配不上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眼中有一瞬明显且强烈的情绪波动,即便被她迅速而自然地掩去,却仍未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他心中至今存着一丝好奇与不解。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与董川泽商议事务时,偶然遇见她与董川泽的妹妹一同逛街。董川泽问他是否介意将两位妹妹请上来坐坐,他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不介意。
要知道,他向来最不喜谈正事时被外人打扰,可那次却破了例。
她走进厢间,见到他的瞬间,眼中依旧闪过一丝惊讶。董川泽向他引荐她,他问她是否还记得他们在锦江有过一面之缘,她微微一笑,答道:“谢大人风姿卓然,气度非凡,小女自然记得。”
真是因为他的风姿与气度才记住他的吗?
他不这么认为。
那次见她,她的容颜似乎比上回还要娇艳动人。听到董川泽与他妹妹的交谈,才知她们刚从胭脂铺子出来,唇上还点了口脂。他心中暗想,这样挺好,她正值青春年华,本就该容光焕发,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无忧无虑地悦颜悦己。
转念想到谢永泱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他的心不由得沉了几分,不由得对她生出一丝惋惜。
谈完正事后,董川泽先行离开,不久董川泽的妹妹也向她告辞,她却迟迟未走,他心生好奇,便命亲卫留下探查缘由。
于是他得知,原来她早已知晓谢永泱的所作所为,他心中一动,不禁感叹,她不仅容貌出众,更有玲珑心思。
惋惜渐渐化作怜惜,如此一位妙人,谢永泱,实在配不上她。
不多时,京城里突然传起了威远侯府大小姐与镇国公府嫡长孙命格相冲的流言,他知道定是谢永泱的姘头韩贤如在背地里捣鬼。她早就有意退了与谢永泱的婚事,这番流言倒是顺了她的心意,她化被动为主动,他不介意顺水推舟帮她一把,解除谢韩两氏婚约,送谢永泱去抚州卫历练。
不知为何,退婚之事尘埃落定时,他心中满是欣喜满是欢。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生出了不一般的情愫。
那是男女之情。
朝中文武势力失衡,皇帝早已对武将世家心生忌惮,决定从中挑一个开刀,最终选定了威远侯府。遇见她之前,他对这一切并无异议;遇见她之后,他的心却动摇了。
他不忍心看她那双明亮清透的眼眸落下泪珠,更不忍心看着耀如明珠的她跌入泥潭,失去光彩。
在他和皇兄说不要将威远侯府卷入其中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陷得不浅。
瑞雪园之行,意在捉拿杜崇。杜崇私藏兵甲,此为一罪;与其子杜渝荒淫乱伦,此为二罪。当时场面污秽不堪,血腥至极,她不似其他女子般晕厥倒地,但他仍不愿让她目睹那些肮脏景象,便抬手轻轻遮住了她的双眼,让她不要看。
她乖巧地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扫过他的掌心,也扫在他的心尖。
她如此顺从,他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约她在三更时分相见,心中满是牵挂。她年纪尚小,他担心她夜里独自一人会思绪纷乱,难以安眠,他想和她讲讲今日发生的事情,好让她知道前因后果。和他分别之后,他才惊觉他的言语是多么荒唐,他竟让一位名门闺秀在深夜等待一个陌生男子。来之前,他犹豫了许久,心中忐忑不安:她是否会等他?是否明白他的心意?
犹豫终究敌不过对她的思念,他想,若她没有等他,左右不过是白跑一趟;可若他没有赴约,而她却在等他,那他不就成了失信之人?
思来想去,他还是来了。
他没有失望,她果然有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