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恰是周日。
沪江的清晨是被一场骤雨惊醒的,雨声淅沥,敲在亭台楼阁,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一夜之间,温度便下降得明显。
蒋幼凝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她在窗边静站了几秒,又回到衣帽间,拿了一件杏色斗篷披在身上,柔软的羊毛衬得她肌肤胜雪,平添几分温婉与高贵。可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疏离,却如远山薄雾,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黄思茗已在花园餐厅楼下的咖啡馆等候多时,见她款款而来,不由托腮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你这通身的气派,和贺长昭是愈发像了。”
黄思茗又仔细瞧了片刻,觉得蒋幼凝是彻底不一样了。
权力的浸染,无声但深刻。如今的蒋幼凝,眉宇间已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沉淀出一种运筹帷幄的沉稳。昔日的她固然稳重,但若说贺长昭是历经风浪、纵横十里洋场的掌舵者,那她便是初入瀚海的观察者。
黄思茗的话里带着三分打趣,七分了然。蒋
幼凝浅浅一笑,算作回应。
她与贺长昭的事,对黄思茗是全然坦白的,毕竟许多时候,暂时还需这位挚友从旁打掩护。
一提及此,黄思茗便忍不住嗔怪。
她故意将切蛋糕的动作放得重了些,银质餐刀与瓷盘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里满是娇嗔,打趣着对面那人:“蒋小姐如今是有了心上人,便忘了旧人了,想和你见上一面,还要等上这许久。”
蒋幼凝被她逗得莞尔:“别胡说,你知道的,前些日子我刚接手新职务,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前段时间她刚上任,有许多需要交接和学习的地方,有几次她还留下来加班了。
“那上周末呢?”黄思茗不怀好意地追问,“可别再说是公务缠身。”
上周末……蒋幼凝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
那时她还在与贺长昭冷战,还要策划着如何行动,哪还有心思赴约。
见她语塞,黄思茗轻叹一声,随即又悠哉悠哉地开腔:“好他个贺长昭,就这么把我们幼凝小姐给骗到手了。”
蒋幼凝抬眼,眸中水光潋滟,唇角弯起无奈的弧度,“什么叫骗到手?”她为自己辩护,“说得好像我多容易上当似的。”
“可不就是骗?”黄思茗银叉切下一角蛋糕,送入口中,眼波流转间笑了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让你把整颗心都交了出去。”
说实在的,得知蒋幼凝与贺长昭走到一处的那一刻,黄思茗心底先是惊涛骇浪般的惊讶,接着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她知道蒋幼凝与贺家几位少爷小姐都算说得上话,其中往来最密切的,当然是身份最尊贵的贺长龄。至于贺长昭,她也知道蒋幼凝与他关系尚可,但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蒋幼凝心地良善,幼时起便对他生出的几分怜悯,所以对他比较关注罢了。
记得蒋幼凝刚回来不久,她去蒋公馆找她,旁敲侧击地问起对贺长龄的看法,得到好友明确的答复后,她悬着的心才算落定,暗暗松了好几口气。
贺长龄此人,表面看着温润无害,实则骨子里狠戾无情,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即便他对蒋幼凝或许存着几分真心实意,可这样的感情,在利益与野心之间又能维系几时?要知道,贺长龄可是连自己的亲表哥都能逼上绝路的人,只因为朱家那位表哥不愿意支持他,为此朱羽琼还和儿子冷战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自然还是朱羽琼先低下的头。
而贺长昭,虽然她与他本人交集不多,但幼时与蒋幼凝玩耍,耳边听得最多的名字,除了贺长龄,便是贺长昭了。
蒋幼凝远渡重洋那五年,她帮好友在风起云涌的沪江,暗暗留意着贺长昭的消息。那一封封漂洋过海的信件里,她向蒋幼凝提及最多的,是和贺长昭有关的各种情况。
那五年,贺长昭为了家国,为了沪江,为了义父贺北疆的期望,可谓是出生入死,在所不惜。贺北疆的指令指向何方,贺长昭的身影便出现在何方,以或雷霆、或温和的手段平定一方方硝烟与动荡。如果抛开略显尴尬的出身不谈,贺长昭此人,确实是一个足以托付终身的人。
这么看来,确实是她失言了。
贺长昭配得上蒋幼凝。
何况蒋幼凝与贺长昭之间,从来不存在谁欺骗谁、谁俘获谁。漫长的时光里,他们悄然靠近,参与着彼此的成长,最终成就的,是一场水到渠成的两情相悦。思及此,黄思茗唇边的笑意不禁加深了几分,或许两人对彼此的这份心思,早就在岁月的沉淀中,悄然酿成了更深沉的情愫,只是此前两人都没有察觉到而已。
“思茗,你在想什么?”蒋幼凝轻柔的嗓音将黄思茗从思绪中拉回。
黄思茗抬眼,对上好友清澈的目光,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变成了:“我在想,贺长昭和贺长龄,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话说得莫名,蒋幼凝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正因为他们不同,所以站在贺长昭身边的,才会是我。”
这话里藏着某种笃定,强烈的因果关系和以我为主的自我观念,让黄思茗微微一怔。
在心底将这句话过了好几遍后,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好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怜悯而单纯想对一个人好的少女,如今的蒋幼凝,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清醒透彻。
“思茗,你要知道,”蒋幼凝端起手边的卡布奇诺,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清冷的侧脸,“我若真可怜他,就应该离他越远越好。”
她说得坦然,黄思茗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那不是怜悯,而是某种更深沉的理解,像是两个在暗夜里独行的人,忽然看见彼此手中的灯火。
这个发现让黄思茗心头一震。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也是一个下雨天,那时她们都还小,在贺家花园里撞见被众人孤立的贺长昭,少年被勒令站在树下淋雨,独自站在梧桐树下,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任由雨水浸透衣服,但脊背始终挺直,浑身上下只有彻骨的疏离。
其他少爷小姐都笑着看他,只有蒋幼凝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伞递给了他一半。
那时黄思茗以为那是同情,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认同。
“所以你是认真的?”黄思茗轻声问。
所以你是认真的?
你已经想好了,要与他并肩同行?你们信仰的是同一种注定荆棘满途的道路,所求的,是想救万民于沉沦的长夜,为这片土地点起一盏不灭的灯火;所想的,是希望劈开隔绝南北的屏障,在无路之处,为天下人走出一条通往安宁的生路。所以即便前路可能是深渊刀山,你也已经决定,要陪他走这条向死而生的路?
蒋幼凝没有立即回答。她将目光投向窗外,雨后的沪江笼罩在一层薄雾中,馆内小提琴声悠扬婉转,远处金碧辉煌的建筑若隐若现,无人注意奔波在路上的黄包车车夫。
这个城市总是这样,真相与表象交织,让人看不清楚,也琢磨不透。
“思茗,”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黄思茗能听得清清楚楚,“真正的灵魂共振,不在于找到完美的另一半,而是在寻找的过程中,与自己达成终极和解。”
黄思茗怔住了,她看着蒋幼凝,越发觉得好友身上的气质与贺长昭的越来越相似了,不是说待人接物的态度,而是指同一种灵魂质地自然散发出的光芒。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愿意为选择付出代价。
静默片刻,她终是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我知道了。”既然这样,那就放手去闯吧,我会在背后永远支持你,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竭尽全力帮你。
蒋幼凝深深望向黄思茗,那目光太过复杂,像是有无尽的话语要与她诉说,又像是一场无声的回忆与思念。其中交织的深情与缠绵,让黄思茗一时愣住,不能读懂其间的真意。
她心头莫名一紧,刚要开口询问,一道清越而隐含惊喜的嗓音恰在此时于身侧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幼凝?”
两人俱是一顿,循声望去。
在她们座位的一米之外,一道颀长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竟是贺长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