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晴朗,殿内金砖玉壁犹温,殿外已是寂寂长天。
用罢膳食,景策自昭阳殿的玉阶徐步而下,石绿袍角掠过八扇透雕云纹朱漆长门,鎏金门环在日光里漾开耀眼光晕。阶下早候着两位紫衣内侍,见他身影,无声地躬身趋前,将一袭玄狐薄裘轻轻覆上他肩头。
即使无大权在握,但毕竟身居九五,少年帝王的辰光从无片刻闲散。
如无他故,卯初的梆子才荡过宫巷,他就要在华章殿正襟端坐,太傅庄重的讲读声里,晨光一格一格、悄然攀上他玄色袍袖间绣着的十二章纹。早朝罢,膳后,巳时三刻,武英殿前的汉白玉月台上,弓箭早已备妥。鎏金扳指扣入拇指的刹那,三十步外,朱漆箭靶静默矗立,犹如这深宫中无数双沉默的眼。弓弦震颤的余韵尚未散尽,礼部官员又会捧着宗庙祭器的图册候在廊下,繁复的簠簋尊彝,与每件器物的纹样与摆放,都需他如诵诗书般牢记于心。待暮鼓荡过三重宫门,秉笔太监还会捧来今日的奏章节略。纵无裁决之权,灯下那密密的墨字,仍要他仔细看过。
如此日复一日,寒来暑往。
昭阳殿内。
景策免了沈佳期起身相送,沈佳期目送那道深绿色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才悠悠收回目光,殿中倏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
“撤下吧。”她淡淡吩咐,白玉箸搁在缠枝莲纹的瓷枕上,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似将她的神思也叩了回来。
宫人们鱼贯上前,将膳桌悄声撤去。
“掠影,”在贵妃榻上躺下,沈佳期抬起眼,眸中那点恍惚顷刻间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透的亮色,眸里流光深敛,“传沉璧来见本宫。”
掠影垂首应诺,无声退下,袍摆如墨痕般轻曳过澄亮的金砖,未留半分声息。
一直静侍在侧的跃金这才微微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娘娘,可需要婢子先行准备……”她与沉璧,一内一外,向来是娘娘的左臂右膀。若召沉璧,多半是要往宫外递消息,她自然该去备下笔墨、暗符,或是打点那几条隐秘的门路。
沈佳期却未应声,指尖徐缓拂过袖口的苏绣缠枝云纹,动作极轻极慢。
“不。”她开口,语调不高。
殿内日光无声摇曳,将沈佳期清丽无双的侧影投在绘着山海祥云的墙壁上,既显端庄,又显幽深。
沈佳期阖着眼眸,声色未动,只淡淡道:“这一次,沉璧不是去与本宫父亲联系。”
跃金疑惑地抬眼,正见一缕和光透过雕花长窗,恰恰落在贵妃娘娘垂在榻边的纤纤玉足上,那脚踝玲珑白皙,脚趾如珍珠般颗颗饱满。美色摄人,让她顿时脸颊一红,慌忙又低下头去。
远处隐隐传来钟鼓之声,昭示日上中天,沈佳期眼睫微动,将身子更深地陷进柔软衾榻之间,闭眼养神,等着沉璧前来。
……
七日后。
奉诏入京的三位郡尉来得极快,不过七日,前哨已报至距丰安三十里外的驿亭。
依着宫中的章程,待陛下在崇德殿正式接见过三位功臣后,文德殿里便要摆开庆功大宴,钟鼎玉食,笙歌缭绕,以彰天恩。
前世,三人真正的杀机,是在庆功宴后另一场更为私密的御苑小宴上。
但沈佳期深知变数往往生于意料之外,因此庆功宴前亦从不松懈。
饶是还有几日缓冲,沈佳期丝毫不敢有懈怠,她唤出沈氏暗卫统领,吩咐将布置再密上三分,殿宇廊庑、曲径回廊,乃至景策往来必经的每一寸宫道,都要安排眼睛盯着、暗刃藏着。
此前遣沉璧与手下精干几人,沿途探查三位郡尉的根底。奈何那三人行事颇为老练,一路疾行,宿营扎寨皆滴水不漏,未探出什么紧要关窍。对此,沈佳期只微微颔首,并无讶色。
她眸色沉静,自有考量。
“无妨,”指尖掠过舆图上丰安城巍峨的城门,告知沉璧,“待他们入了这四方城,再探也不迟。”
城外天高地阔,五千边军铁骑不能擅动,终究是股迫人之势。
可一旦入了京,天子脚下,规矩才是最硬的铁壁。
按制,外臣觐见,至多携亲卫百人入城安置。离了大军扈从,猛虎暂收爪牙,在这重重宫阙、街巷坊市皆布满眼线的丰安城内,要想再隐匿行迹,便是难上加难了。
沈佳期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沉沉暮色上。
瓮已备好。
且看游鳞,何时入网。
-
两日后,崇德殿钟鼓齐鸣。
景策高踞御座,玄色十二章纹服在殿内煌煌明光下流转着端严肃穆的光泽,帝王声音清越沉稳,一字一句响彻寂静的殿堂,将董铭三人的战功娓娓道来,自奇袭破敌至稳固南方边郡,细无遗漏。
末了,内侍总管展开黄绫诏书,朗声宣敕,赐三人县侯之爵,食邑万户,金印紫绶,极尽恩荣。
封地虽仍在三人原本经营的南境三郡之内,然万户县侯四字,本身便是泼天的脸面。
诏书宣读完毕,玉阶之下,文武百官各有洞府的神色在恭敬垂首的间隙里变幻细微。不少人将目光悄悄觑向立于武官之首的沈充,见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此刻静默如山,面上寻不着一丝得意或称心之色,只如古井无波,倒教那些暗自揣度的人心下异常纳罕。
———莫非沈公当真如此沉得住气?
也是了,若是他们能看透沈充那深敛神情底下是何等彻骨的算计,此刻殿上怡然自得、做着封侯拜将美梦的,怕是不止这三人了。
整个大朝会,最意气风发的,唯董铭三人。
他们换上侯爵的崭新朝服,眉宇间征战沙场的悍然之气犹存,顾盼生威。殿上那些文臣绵里藏针的眼风、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他们浑然未觉,亦不屑去觉。若叫他们知晓,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家伙,正暗自嘀咕他们与沈充是会“如臂使指”还是“尾大不掉”,只怕当场便要嗤笑出声。
真是笑煞人也!
若大司马真有那般心思,他们倒是求之不得!
将近巳时,朝会将散。
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缓缓起身,目光先似无意般掠过沈充沉静的侧影,继而落在三位新晋县侯身上,温声道:“爱卿们一路劳顿,且于馆驿好生休沐两日。三日后黄昏,朕在文德殿设宴,再为三位卿家庆功。”
话音落下,殿中余韵悠长。
三人闻诏,齐齐撩袍。
跪拜于冰凉金砖之上,额首触地,三人声音洪亮如钟磬相和,在空旷威严的殿宇中激起肃穆的回响: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