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笔写下的第一个字,是傅司寒的“傅”。
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滞,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瞬间的迟疑压下,继续书写。
这不是情书,而是一封诀别信,一封精心编织的谎言。
信中,她将自己描绘成一个为净化苍生而甘愿献祭的孤勇者,详述了她将如何独自步入血莲池,以身饲怨,并恳求他放下执念,不必追寻。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决绝。
当写到末尾“永别”二字时,异变陡生。
那饱蘸浓墨的“别”字最后一捺,竟像拥有了生命一般,墨迹不受控制地向外蜿蜒,自行在纸上勾勒出一道模糊的桥影。
那桥,一头连着“永别”,另一头,却空悬着,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踏上来。
沈清棠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沉。
这是天道示警!
她与傅司寒的命数纠缠太深,连最寻常的笔墨都承载了这份因果,不愿见他们分离。
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燃起一簇灵火,信纸瞬间化为飞灰。
普通的纸张不行,她必须隔绝一切灵性残留。
她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云蚕丝,又拿出一瓶以忘川水和绝灵草混合调制的特殊药水作为墨汁。
这种药水写在丝绸上,干后无迹,遇风则显,最重要的是,它能彻底抹去书写者留下的任何一丝气息与灵力波动。
重新誊写一遍,字字句句再无破绽。
她将丝绸小心翼翼地封入特制的蜡丸中,这才松了口气。
窗外,夜风卷起,一丝极淡的药香,悄无声息地飘散进了沉寂的庭院。
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此行九死一生,她早已为自己铺好了唯一的生路——影蜕术。
以她在随身空间中用无数天材地宝培育了十年的药人傀儡为“影”,代替她的肉身进入血莲池承受万怨噬体之痛。
而她的真身,则借由空间界壁上盘踞的守魂藤掩护,沉入空间内的灵泉之底,隔绝一切气息,待外界怨气净化完毕,再悄然回归。
代价是巨大的。
此术一旦发动,将瞬间抽走她十年寿元,并且在术后三年之内,她赖以看透命运的命数眼将彻底失效,沦为凡人。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确保傅司寒无法插手,她早已将散布在血莲池周围、用以牵引怨气的七颗引怨珠的控制密钥全部更换,并用秘法暂时切断了随身空间与现实世界的感应链接。
她自认,这已是天衣无缝的布局。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沈清棠将封存着空白信件的漂流瓶投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看着那小小的瓶子随波逐流,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她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仿佛也落了地。
她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不知一张专门为她而织的天罗地网,早已悄然收紧。
傅司寒早已在她可能出现的所有海岸线上,都布下了陷阱。
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阵,只是一座座由她旧物打碎后混合特殊香料制成的安神炉。
这些炉子对她独特的气息,尤其是她炼药时独有的草木清香,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
当那个漂流瓶行至第三座岛屿附近时,蜡丸中封存的特制药水气息终究还是逸散出了一丝,被海风带到了岸边。
其中一座安神炉中的熏香骤然一滞,随即猛地转为浓烈的赤红色,无声地发出了警报。
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驾着一艘快船破浪而来。
傅司寒立于船头,玄色衣袂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他精准地锁定了漂流瓶的位置,伸手一捞,瓶子便稳稳落入掌中。
他捏碎瓶身,取出蜡丸,剥开后,里面却只有一张洁白无瑕的云蚕丝,空无一字。
若是常人,或许会以为是恶作剧。
但傅司寒只是看着那片空白的丝绸,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清棠,你忘了,你每次说谎的时候,手都会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举起丝绸,迎着海风猛地一抖。
月光尚未完全褪去,晨曦的光芒洒落下来,那空白的丝绸上,一行行清秀而决绝的字迹缓缓浮现:“对不起,这次不能带你走。”
他静静地看完了信,眼中却无半分伤感,只有深不见底的锐利。
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回到了海岸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将丝绸信件平铺在桌上,置于一盏文火慢炖的炉火之上,小心地低温烘烤。
随着温度缓缓升高,奇迹发生了。
在丝绸的背面,另一层用不同药水书写的、肉眼不可见的字迹,渐渐显影——那才是她真正的计划,包括全新的引怨珠指令密钥,以及仪式开始的精确时间表。
他迅速将所有信息拓印下来,随后用灵力抹去烘烤的痕迹,将丝绸原样复原,悄无声息地放回了漂流瓶的残骸中,任其沉入大海。
当晚,夜色如墨。
傅司寒鬼魅般出现在沈清棠那被结界笼罩的空间外围。
他没有强行破界,只是并指如刀,在自己手掌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将滚烫的鲜血按在了空间的界壁之上。
那盘踞在界壁上的守魂藤,本是沈清棠最忠诚的守护者,此刻却在感应到傅司寒血液中那股近乎疯魔的执念时,竟微微颤抖起来,坚不可摧的藤蔓上,短暂地裂开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将一枚微雕玉符塞了进去。
玉符之内,刻印着一段旋律,那是沈清棠幼年时,常常在梦中哼唱的摇篮曲,是她神魂深处唯一无法设防的记忆锁。
仪式当日,凌晨。
血莲池畔,阴风怒号。
沈清棠面色肃穆,启动了影蜕术。
药人傀儡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入血色翻涌的池水中央。
怨气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朝它涌去。
一切尽在掌握。
就在沈清棠准备转身,隐入守魂藤庇护下的空间裂隙时,一阵熟悉到灵魂都在战栗的童谣,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月儿光,照地堂……”
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猛地回头。
只见现实世界中,本应空无一人的血莲池畔,傅司寒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手中捧着一只她遗弃多年的旧药罐,低沉的嗓音,正轻声哼唱着那首独属于她的摇篮曲。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更令她惊骇欲绝的事情发生了——那已经深入池心的药人傀儡,体内突然爆发出无比强烈的命契共鸣!
它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开始疯狂地、主动地吸收那些足以撕裂神魂的怨气。
而在那怨气的侵蚀与重塑之下,傀儡原本模糊不清的面部轮廓,竟开始飞速变化,一点点,一寸寸,缓缓变成了傅司寒的模样!
“不——!”沈清棠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停下!傅司寒,你给我停下!”
他抬起头,隔着翻腾的血雾望向她,眸光亮得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你说过,桥要两个人走,才不会塌。”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穿透了风声与怨气的嘶吼,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那这次——我来做你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