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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盆碎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像一块巨石砸进叶哲耳中,震得他浑身一颤。那声嘶吼卡在喉咙里,只发出破碎的呜咽,立刻被夜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栏杆边,徒劳地伸出手,指尖只触碰到冰凉的铁锈和急速下坠的空气。楼下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声响,只余下死寂。 他猛地回头,心脏被巨大的恐慌攫紧。 黄嫣已经转过身。天台入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她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片坠落的黑暗。她的脸朝着入口的方向,眼神却像凝固了一样,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彻底的、死水般的冰冷。那冰层如此厚重,隔绝了所有温度,也隔绝了他。 叶哲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的碎片,毫无征兆地、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倾盆的雨水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碎裂的绿色玻璃瓶闪着狰狞的光,还有……还有黄嫣校服后背那片迅速洇开的、刺目的暗红。紧接着,是另一个更细微、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画面:课间休息,她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花坛边拨弄着什么,用几块碎瓦片,加固着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顶着白色绒球的野草。 那株蒲公英! 那些被他忽略的、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有些厌烦的沉默时刻,那些他以为只是她内向孤僻的日常,原来是她用一道又一道伤痕筑起的围墙!她无声地守着那株象征着他另一段心事的蒲公英,就像守着自己无法言说的痛楚,沉默地、固执地,在角落里试图维系一点什么。 “嫣嫣!”叶哲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恐惧和绝望。他踉跄着朝她冲过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掌擦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恐慌。“你听我说!十年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挡了那一下!我不知道他们用了瓶子!我不知道你……” 他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抓住她,想抹去她眼中那片冰封的死寂。他看到她校服后背那片暗红在记忆中不断放大,与医务室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他当时在想什么?在想罗薇会不会淋雨?在想那盆蒲公英会不会死掉?他怎么能……怎么能用那样轻蔑的口吻,在那个楼梯转角,对着罗薇评价她背上的伤痕?那句“脏兮兮的,看着怪怪的”,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他自己的心脏。 “你不知道?”黄嫣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刮过玻璃,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她慢慢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荒芜后的灰烬。“叶哲,你永远都不知道。” 她不再看他,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天台入口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身后那片狼藉和那个崩溃的男人,都已与她无关。 “别走!”叶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在她即将踏入楼梯间的阴影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冰凉,皮肤下纤细的骨头硌着他的掌心。“求你了,嫣嫣!我们谈谈!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眼瞎!我……”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哽住了他,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死攥住她,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黄嫣停下了脚步。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从被他抓住的手腕,一点点移到他布满痛苦和哀求的脸上。 “谈?”她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苍凉。“谈什么?谈十年前那个雨夜,我为了护着你那盆宝贝蒲公英,背上被碎玻璃划开一道口子,流着血冲进医务室,却听到你在楼梯口跟罗薇说,我背上‘脏兮兮的,怪怪的’?谈毕业那天,我一个人去银铺,花钱请人刻下‘叶哲 & 罗薇’,然后亲手把它扔进臭水沟?还是谈这十年,我像个傻子一样戴着刻着‘嫣’字的戒指,等着一个永远不会有的解释?”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叶哲心上。他脸色惨白,抓住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力气在一点点流失。 “叶哲,”黄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尖锐,却又在下一秒归于彻底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力道之大让叶哲踉跄了一下。 “结束了。”她吐出这三个字,清晰,冰冷,斩钉截铁。眼神最后一次扫过他那张写满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脸,然后,她决绝地转过身,一步踏入了楼梯间的黑暗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叶哲的心跳上,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叶哲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夜风吹过空荡的天台,卷起几片不知名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溜走。楼下那片吞噬了瓦盆的黑暗,此刻仿佛也吞噬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希望。他慢慢走到栏杆边,俯身往下看。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隐约能看到水泥地上散落着一些深色的碎片,像被摔得粉碎的旧梦。 他靠着冰冷的栏杆,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盯着那片黑暗和隐约的碎片,眼神空洞。十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忽视的、误解的、伤害的,此刻都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迟来的剧痛,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她课间加固蒲公英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毕业那天她低声说“勿忘我”时眼中闪过的微光,想起同学会上重逢时她无名指那枚戒指反射的冷光……每一次,他都错过了她沉默背后的千言万语。巨大的悔恨和自厌像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无法呼吸。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在这片见证了他们所有错过和决裂的天台上,坐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值夜的老校工陈叔,打着手电筒,被那堆瓦盆碎片吸引了过来。手电的光柱在黑暗的地面上晃动,照亮了那些深褐色的陶片和散落其间的、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根茎。几缕白色的绒毛还顽强地附着在断裂的茎秆上,在光柱里微微颤动。 陈叔弯下腰,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碎片,试图拢起那株几乎被砸烂的植物。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惋惜,对着那堆残骸,低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那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花有重开日……花有重开日啊……”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散开去,带着一种无望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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