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夏端着描金漆盘进来,盘中玛瑙红的樱桃、蜜渍的金橘码得整齐,唇角含着笑,轻声回话:“福晋,高氏三兄弟果然去了城外的数术馆,倒真有几分悟性,没辜负您的提点。”
高氏兄弟虽是镶黄旗包衣出身,不算太差,但在雍郡王府的门人中,终究是下下层。
不说别的,单是江南来的那四个纨绔,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之后?
官场本就看重门第,不是没有泥腿子翻身做权臣的先例,包衣出身的奴才里,除了曹寅、魏东亭那般得皇上亲信的,寻常人想混出名头,难如登天。
宜修抬眸朝她浅浅一笑,漫不经心地划过团扇上的缠枝莲纹,略一思索道:“初见时,本福晋确实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赞赏。”
“头一次登门请见,就能弯下身子跪地求教,还不怕旁人非议,敢塞钱给公公只求两句提点, 这份心性,难得。”
“做人与做官,本就不同。做人要有傲骨,旁人才不会轻看;可做官,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卑躬屈膝、曲意迎合都是常态。能舍掉那点无用的气节,踏踏实实谋出路,不错,不错。”
宜修心情颇佳,又得三个可用之人,将来必能派上大用场。
“能入福晋的眼,是他们的福气。” 绣夏笑着接过宜修取下的翠玉镯子,小心翼翼地收进袖中,眼珠一转,又聊起了素云、素平。
“两位姑娘方才站在屏风后,瞧见高氏三兄弟时,脸都红透了,低着头不敢抬。李嬷嬷说,还是见的世面少,已吩咐邓嬷嬷多教她们些处世之道。”
宜修微愣,随即摇了摇头,团扇轻摇,风拂过鬓边碎发。
“处世之道,听旁人讲一百遍,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次。月底去皇庄游玩,带着她们一起,多见识些人和事,自然就练出来了。”
“奴婢明白,这就安排邓嬷嬷随行。”
绣夏应下,话音顿了顿,脸色微微沉了些,“只是八福晋那边,脸色不太好。和奴婢相熟的隔壁小丫鬟说,自从惠妃娘娘发话,要八福晋带着弘旺一同去蒙古,八福晋就气闷不已。”
“她气的不是弘旺随行,是气弘旺的额娘,又开始作妖了。” 宜修语气平淡,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
惠妃向来无利不起早,怎会无缘无故管老八府上的事?
不过是因为弘昭要跟着去蒙古, 弘昱、弘晏与弘昭交好,见好兄弟能去,当即哭闹着要一起。
惠妃与宜妃疼孙子,自然磨着康熙应允。
康熙疼亲孙子,也乐得顺水人情,便点头同意了。
反正有弘晖、弘春在,不愁治不住这几个顽劣小子。
见康熙松口,惠妃立马趁热打铁,笑着对康熙道:“皇上,胤禩在草原忙活三年,久不见福晋和孩子们,定是思念得紧。不若让八福晋带着弘旺一同前去,也能让他们父子团聚。”
康熙一想,老八筹备那达慕盛会辛苦了三年,也该给点 “甜头”,便一口答应,还赏了惠妃,夸她对亲子、养子一视同仁,是个贤德额娘。
惠妃这一步,既卖了好,又得了实惠,不愧是四妃之首。
八福晋听得消息,真是又喜又酸:喜的是惠妃惦记胤禩,还帮他在皇上面前表功;酸的是弘旺那孩子本无过错,却摊上了个拎不清的额娘张氏。
果不其然,张氏一听说消息,立马拉着弘旺哭诉自己对贝勒爷的思念,话里话外都让弘旺开口,求八福晋带她一起去喀尔喀草原见贝勒爷。
弘旺听得满脸懵懂 ,额娘 “思念” 阿玛的私房话,岂是他一个孩子能掺和的?
弘昭见小伙伴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八福晋。
八福晋铁青着脸训了张氏一顿,可张氏却耍起了小聪明,整日绕着李金桂、毛小月等孕妇的小院转,拿捏着八福晋顾及孕妇的心思,死缠烂打。
八福晋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最终只能黑着脸应允。
转头便让陪嫁的奶嬷嬷静雾,亲自带人去收拾城外的别庄,吩咐道。“不必太过精致,只求清净。”
等巡幸蒙古回来,张氏就得出府,去别庄 “安度余生”!
绣夏自然知晓其中内情,瘪了瘪嘴摇头:“要我说,张氏也太不知足了。乖乖守着弘旺长大,将来弘旺出息了,她便是老封君,有享不尽的福。偏偏要作妖,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倒是咱们府上的齐庶福晋、宋庶福晋聪明。膝下养着女儿,对福晋您恭敬有加,见缝插针地替女儿说话,还上下打点,替您分忧解难。”
“福晋您也是心善,时不时送嘉珏、嘉瑜两位格格入宫陪伴贵妃娘娘,姑娘们的前程有了着落,两位庶福晋的晚年自然差不了。至于爷的恩宠,有或没有,于她们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
“君恩如流水,早晚有断的一天,儿女才是能带来后福的根本。” 宜修轻捻团扇,点了点绣夏的额头,“齐氏送了个善做药膳的嬷嬷去颖儿身边,你怎么看?”
绣夏呈上一碗冰镇的茉莉花茶,定了定神,轻笑道:“齐庶福晋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爷对她不过平平,便想着借您和颖格格的手,搭上贵妃娘娘的线,为嘉瑜格格求得娘娘的垂怜。将来嘉瑜格格若能得贵妃照拂,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宜修满意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有长进。你是,月宾也是。爷就一个人,又忙于公务,一年到头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齐氏借着本福晋送颖儿陪贵妃巡幸蒙古的机会,送上手艺好的嬷嬷,既讨好婆母,又为女儿铺路 —— 这一步,走得极妙。”
绣夏忙打趣道:“这都是托了福晋您的福。有您这般宽宏大量、能容人的主母,齐庶福晋才能顺利把人送出去,没半点阻碍。”
“本福晋不过是心疼孩子罢了。” 宜修语气柔和了些,“府中孩子多,小姑娘就有五个。爷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难免有所偏颇。身为福晋,自然要替她们每个人都多考虑几分,不是么?”
只要她的弘晖康健顺遂,她不介意抬抬手,照拂下府中的女娃娃们。
说到底,只要弘晖能成功上位,这些孩子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又不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多些更好,将来还能通过联姻,为弘晖铺路搭桥。
至于儿子…… 满军旗出身的妾室,唯有伊彤和颖儿有资格生养,自己绝不允许其他满军旗女子诞下男嗣!
绝不!便是伊彤和颖儿,也仅有一次开怀的机会,生儿生女,全看她们的造化。
毕竟是自己人,鬼门关,闯一次就够了。
宜修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一簇簇开得正盛的牡丹。
嫣红、粉白、雅紫,层层叠叠,绚烂夺目,与上一世景仁宫那些被精心呵护的牡丹相比,毫不逊色。
凛冽的眼刀悄然飘向远方,双目渐渐放空,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上一世。
那时,弘晖夭折,她痛彻心扉,却连一句宽慰都未曾得到。
胤禛只用两句话,便让她第二日笑着恭贺姐姐柔则有孕,还被迫亲自照料柔则的身孕。
没了儿子,她只剩下一个负心郎,明知非良人,却不得不将自己的性命与荣辱,全都系在他身上。
她想恨,却恨不起来,更不敢恨 。
她怕蹉跎半生,最终落得和额娘一样的下场:困在冰冷的小院中,被病痛与悔恨折磨,孤独离世,连替弘晖报仇的资格都被剥夺!
终于,她忍辱负重,步步为营。
悄悄用桃仁替换了杏仁,用芭蕉搭配凉性菜肴,日复一日,一点一点,亲手弄死了柔则,还有她腹中那个注定无法降生的孩子。
可胤禛的心,也随着柔则一起死了。
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空留她一个继室福晋的名分,一生都被锁在姐姐与丈夫的阴影之间,不得解脱。
那些深埋心底的怨,那些蚀骨的恨,最终都化作了一把把看不见的利刃,指向了那些本不该出世的孩子……
如今,她的弘晖活蹦乱跳,聪慧康健,还深得圣宠。
她终于不用再忍,不用再藏。
她自然可以抬抬手,稍微照拂下府中的女娃娃们 。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的弘晖能稳稳当当,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