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城墙在震天动地的轰鸣与火光中轰然崩塌一角,烟尘蔽日。楚军黑色的洪流如同决堤之水,呐喊着涌入这座象征着元廷百年统治的雄伟都城。抵抗零星而绝望,更多的是溃散与逃亡。街道上,元军丢盔弃甲,狼奔豕突,而楚军先锋、以勇悍着称的杨怀兴部,正奉命进行冷酷的清剿,刀光过处,血色蔓延,哭嚎声与喊杀声交织成末日协奏。
城外临时搭建的了望高台上,殷梨亭一身玄甲,外罩猩红斗篷,猎猎作响。他并未亲临最前线的厮杀,目光越过纷乱的战场,紧紧锁定了城中偏北那片依旧高墙深院、飞檐斗拱的建筑群——汝阳王府。战火尚未完全蔓延至此,但那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已然笼罩其上。
“王化一!”殷梨亭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一身精悍软甲的王化一立刻上前,抱拳听令:“末将在!”
“你即刻率领本部轻骑,绕开主战场,直扑汝阳王府!”殷梨亭的指令快速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其围住,水泄不通。记住,暂不进攻,但也不许放走一人一骑!尤其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若有女子试图离开,务必拦下,但不可伤及,立刻报我!”
“得令!”王化一毫不迟疑,转身点齐麾下最精锐的五百轻骑,如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绕过正在激烈巷战的主街,沿着规划好的路线,蹄声如雷,直插王府所在。
待马蹄声稍远,殷梨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翻腾不休的焦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迫切,沉声道:“玄甲卫,随朕移驾!”
数百名最为忠诚精锐的玄甲重骑簇拥着他们的皇帝,保持着肃杀的阵型,不快不慢地向着王府方向推进。所过之处,残存的抵抗者望风披靡,逃散的百姓瑟缩躲避。殷梨亭端坐马背,面容沉静如水,唯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当殷梨亭抵达时,汝阳王府已被王化一的轻骑围得铁桶一般。朱红的大门紧闭,但高墙内隐隐传来惊慌的哭泣与杂沓的脚步声。王府外围的街道上,一些还没来得及逃远的仆役、杂役被骑兵驱赶看管,蹲伏在地,瑟瑟发抖。
“陛下!”王化一迎上来,低声道,“已按陛下旨意围住,暂无任何人进出。”
殷梨亭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扇厚重的王府大门,沉声道:“开门。”
“轰——!”
沉重的包铜木门被士兵用重木撞开,向内倒塌,扬起一片尘土。玄甲卫如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前庭、回廊,将惊慌失措聚集在正堂前空地上的王府众人驱赶到一处。王化一按剑而立,声如洪钟,压过所有嘈杂:“全部低头!违令者,格杀勿论!”
两队玄甲卫“唰”地一声抽出横刀,雪亮的刀锋在逐渐散去的烟尘与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寒芒,凛冽的杀气让哭喊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恐惧的颤抖。
殷梨亭这才迈步,踏过门槛,走入这片曾权倾朝野的府邸。昔日锦绣繁华之地,如今一片狼藉,摔碎的瓷器、散落的书籍、翻倒的案几随处可见,奢华之中弥漫着倾覆的凄凉。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蜷缩在一起的华服妻妾、瑟瑟发抖的仆从,最终定格在正堂中央。
那里,汝阳王孛儿只斤·察罕帖木儿身着象征身份的亲王常服,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头颅微微低垂,姿态竟有几分反常的安详。他的嘴角残留着一抹暗红色的血渍,脸色青灰,显然已服毒自尽多时。身旁,他的正妃与几名侧室瘫倒在地,有的已然昏厥,有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殷梨亭的瞳孔微微收缩,脚步却未停。他走到汝阳王尸身前数步处停下,沉默地看了片刻。这位曾让他和整个武林头疼不已的劲敌,如今就这样静静地死在这里,为了他的王朝和家族尊严。但这并非殷梨亭此刻关注的重点。
他的视线转向那些女眷,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寂静的正堂中清晰回荡:“你们郡主,赵敏,现在何处?”
女眷们惊恐地互相张望,无人敢答。一名年纪稍长、似是管事嬷嬷模样的妇人,被王化一凌厉的目光逼视,终于哆哆嗦嗦地伏地,颤声道:“回……回禀大人……郡主……郡主在城破前,就被……被藏巴大师护着,从后园密道……走……走了……”
“密道通往何处?”殷梨亭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丝。
“老奴……老奴不知具体,只知是通往城外……郡主……郡主怕是早已出城了……”老嬷嬷几乎将头埋到地上。
殷梨亭不再多问。他转身,对王化一快速下令:“即刻派人,循王府可能之密道出口周围十里,仔细搜寻!重点探查山林、破庙、荒村等隐蔽之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是!”王化一领命,迅速安排精明干练的斥候小队四散而出。
殷梨亭则亲自在王府内巡视。他走过曲折的回廊,踏入精巧的花园,检查假山亭台,甚至进入了赵敏昔日的闺阁。房中陈设依稀可见旧日主人的性情,一些书籍、一把未曾带走的短笛、妆台上半盒残香……每一件物品都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明媚鲜活、狡黠多智的女子曾存在于此。可如今,人去楼空,只余一片冷寂。
搜寻的结果陆续回报,均是一无所获。密道出口在城外一处荒废土地庙被发现,庙外有激烈打斗痕迹,血迹斑斑,甚至发现了金刚门高手藏巴破碎的僧袍碎片和已然僵冷的尸体,但唯独没有赵敏的踪影。她就像一缕青烟,在城破的混乱与血火中,彻底消失了。
天色渐晚,残阳如血,给这座刚刚易主的巨大城池和肃杀的汝阳王府披上一层凄艳的色彩。玄甲卫依旧严密把守着王府各处,火把陆续点燃,跳动光影映照着殷梨亭伫立在庭院中的身影。
他独立于渐浓的暮色里,玄甲上的寒光与天际最后的晖光交融。风吹动他猩红的斗篷,也拂过他深锁的眉宇。所有外在的沉静与威仪之下,是心海深处无法平息的浪潮。
一遍遍回想她可能的去向,一遍遍推演各种遭遇,担忧如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藏巴已死,她孤身一人,在这兵荒马乱、敌我分明之际,一个前朝郡主,容貌出众,如何自处?是否会遭遇不测?是否已落入某些溃兵或江湖势力之手?
种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
终于,他几不可闻地低语出声,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一声叹息,融化在渐起的夜风里,却承载了千斤重的忧惧与不甘:
“敏敏……你究竟……在哪里?”
——
数日后,峨眉山金顶。
赵敏被关在洗象池旁的一处僻静小院中。周芷若果然没有虐待她,反而吩咐弟子每日送来饭菜,甚至还有换洗衣物。只是院外有八名峨眉弟子日夜看守,院内更有重重机关,插翅难飞。
这日,宋青书来到小院。他透过窗棂看着屋内的赵敏,眉头紧锁,转身对周芷若道:“芷若,我们直接杀了她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办什么屠狮大会?夜长梦多啊。”
周芷若站在院中一株古松下,白衣飘飘,神情淡漠:“杀她容易,但我要的不只是她的命。”
“那你还想要什么?”宋青书不解。
周芷若目光投向远方云海:“我师父生前有三大遗愿:一是手刃杨逍——此愿殷梨亭已代她完成;二是光复汉人江山——如今楚军已攻破大都,元顺帝被擒,此愿也算实现了;而这第三...”
她转身看向宋青书,眼中闪烁着某种狂热的光:“便是光大峨眉门楣,让峨眉领袖武林!”
“屠狮大会,一来将恶贯满盈的金毛狮王谢逊当众伏法,为武林除害,赢得各派拥戴;二来...”她顿了顿,声音转冷,“将赵敏这个元廷郡主、武林公敌,在天下英雄面前明正典刑。如此一来,峨眉声威必将达到顶峰,超越少林、武当,成为武林魁首!”
宋青书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之色:“芷若深谋远虑!如此一来,峨眉必能...”
“夜深了,”周芷若打断他,“你回去歇息吧。”
宋青书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周芷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冷意,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月光下,周芷若独自站在古松下。
夜风吹起她的白衣,也吹乱了她的心绪。她想起赵敏那些刺耳的话,想起殷梨亭,想起自己发过的毒誓,想起灭绝师太临终前的嘱托...
各种情绪在胸中翻腾,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伸手入怀,摸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殷”字。这是那夜之后,她在御书房地上捡到的,想必是殷梨亭不慎遗落。
玉佩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周芷若紧紧攥着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脸上的表情在月光下变幻不定,时而凄苦,时而怨毒,时而...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柔软。
远处传来峨眉夜课的钟声,悠长而寂寥。
金顶的夜,还很长。而即将到来的屠狮大会,必将掀起另一场席卷武林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