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金顶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静立不动的周芷若身上,以及大口喘气的殷梨亭身上,空气里弥漫着震惊与死寂。
就在这片刻僵持中,殷梨亭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灰色大氅在肃杀的风中扬起一角,径直走向祭台。步伐稳而快,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守在赵敏身旁的两名峨眉弟子下意识地想阻拦,却被他周身那股久居上位、此刻更毫无掩饰的威压与急迫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他来到赵敏身前,目光在她苍白却依旧倔强的脸上停留一瞬,那一眼深如寒潭,涌动着无人能窥全貌的复杂情愫。随即,他毫不犹豫地俯身,亲手去解那紧紧勒入她腕间、甚至渗出血痕的铁链。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却异常小心,仿佛触碰的是极易碎裂的珍宝,生怕再添一丝伤痛。铁链拽开,滑落在地,赵敏脱力地晃了晃,殷梨亭立刻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冰冷的石台上搀扶下来,护在身侧。他的手掌温暖而坚定,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赵敏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做完这一切,殷梨亭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几步之外、一身白衣却面色冰冷的周芷若身上。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或威仪的眼中,此刻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歉疚、痛楚、决断,以及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期待。
“周掌门,”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可否借一步说话?殷某……有话需当面与掌门言明。”
周芷若仿佛从冰封中苏醒,胸膛微微起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峨眉山巅的冷冽,似要将翻涌的心血都冻结住,再缓缓吐出。她抬眸,对上殷梨亭的目光,那里面有她熟悉的轮廓,却也有她全然陌生的决绝。良久,她喉间几不可闻地滑动了一下,冰封的唇瓣间吐出一个字:
“好。”
“芷若!”身后的宋青书急步上前,脸上满是惊愕、焦虑与不被理解的痛苦,伸手欲拉她的衣袖。
周芷若没有回头,只将衣袖轻轻一拂,挣脱了他的手。她的声音比山风更冷,径直穿透宋青书所有未尽的言语:“我有事需与殷……与楚皇陛下分说。有何话,待我回来再议。”
语毕,她不再看任何人,率先向山下走去,白衣身影在凛冽山风中显得孤绝而执拗。殷梨亭对王化一微微颔首,王化一会意,立刻指挥玄甲卫隔开意欲跟随的武林人士,清理出一条通路。殷梨亭则小心护着脚步仍有些虚浮的赵敏,跟在周芷若身后,三人很快便消失在峨眉山道蜿蜒的云雾与松影之中,留下一山愕然与哗然。
他们没有走远,来到峨眉后山一处僻静的幽谷。这里巨石嶙峋,一道细瀑如银练垂落深潭,溅起冰凉的水汽,隔绝了山顶的喧嚣。谷中静谧,唯有水声潺潺,更衬得三人之间气氛凝滞。
殷梨亭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二人。他先看向周芷若,又看向靠在一旁石上、神色复杂望着他的赵敏,深深一揖。
这一揖,郑重无比,并非帝王对臣属,而是一个男子对两位与他命运深刻交织的女子,最诚挚的愧怍。
“周掌门,敏敏,”他抬起头,眼中再无朝堂上的威仪,只有深切的疲惫与坦诚的痛楚,“今日种种,皆因殷某而起。过往种种,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是我殷梨亭一人之过。你们恨我、怨我,皆是应当。”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移过,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似用尽了力气:
“殷某此心,天地可鉴。今日,若你们心中……尚有一丝念及旧情,愿意信我一次,跟我离开这是非恩怨之地。此后天下所有责难、所有艰难险阻,骂名也好,刀剑也罢,皆由我殷梨亭一人承担!”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里染上一丝更深的涩然:
“若你们……已决意斩断前尘,不愿再与我有所牵连。我亦在此,衷心祝愿你们余生安好,各得其所。”
话音落下,幽谷中只剩下瀑布永无止境的奔流声。
周芷若一直死死盯着他,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此刻听到他这番言辞,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冲破冰封的堤坝,滚落脸颊。她却猛地抬手,用力擦去,仿佛那泪水是什么耻辱的印记。再开口时,声音因强抑情绪而微微发颤,更显得冰冷彻骨:
“殷梨亭……你好生贪心!”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明知道,赵敏是我的仇人!是害死我师父的元凶之后!是与我峨眉、与这中原武林势不两立的元廷郡主!你却要如此……如此为难我!你要我如何选择?与你同流,不顾师门血仇?还是眼睁睁看你带她走,再独自承受这剜心之痛?!”
殷梨亭看着她眼中激烈的痛苦与挣扎,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与郑重。
“芷若,你还记得,灭绝师太临终前的遗愿么?”
周芷若一怔,没料到他突然提起师父,冷然道:“自然记得。”
“师太的临终憾事,究竟为何?”殷梨亭追问,目光如炬。
周芷若下意识擦掉泪水,答道:“师父遗愿有三:
一,手刃明教魔头杨逍,报师兄孤鸿子之仇;
二,驱除鞑虏,光复我汉家江山;
三,光大峨眉门楣,使之领袖武林,不负郭襄祖师创派之志。”
殷梨亭听罢,仰头望着幽谷一线青天,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命运的唏嘘与巧合:“天意……当真是天意啊。”
他重新看向周芷若,眼神变得深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
“芷若,你看,这三桩憾事,如今,岂非皆由我达成,或正在达成?”
周芷若瞳孔微缩。
“杨逍已死,乃是我所杀,此仇可谓已报。”殷梨亭缓缓道,“汉室光复,大都已破,元帝被擒,天下即将重归一统,此乃不争之事实。也是我所为。”
他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至于光大峨眉……芷若,你难道看不出,今日之后,无论你作何选择,峨眉之名,已因你的武功而震动天下?更何况……”他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若愿信我,跟我回应天。我以天子之名,倾力相助,广建峨眉下院,尊奉道藏,扶持门人,假以时日,峨眉定会香火鼎盛,武林共仰。这,岂非正是彻底光大峨眉门楣的千古良机?”
周芷若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师父临终前的殷切目光、自己继任掌门时的誓言、这些年来苦心孤诣的挣扎与谋划……与殷梨亭此刻描绘的、触手可及的“光大”图景,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混乱,心口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看殷梨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又充满诱惑的眼睛,声音却已带上了掩饰不住的哽咽与动摇:
“哼!太迟了……殷梨亭,你说这些太迟了!我……我已经嫁为人妇了!”
“我知道。”殷梨亭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痛楚,“芷若,你大婚那日……我收到喜帖,心中之痛,难以言表。我知道,这一生,我情债累累,亏欠你太多……我给不了你完整的我,也给不了你寻常女子期盼的平静安稳。我曾以为,若你选择旁人,能得一份纯粹安宁,我纵然心碎,也该放手祝福……因为我能给你的,实在太少,我怕自己……终究还是会负了你。”
他再次向前,距离周芷若仅一步之遥,目光灼灼地锁住她躲闪的泪眼:
“但是,芷若,若你心中……仍如我一般,存着那份割舍不下的情意,若你也同我一样,备受这相思与矛盾的煎熬……那么,只要我们心意相通,彼此认定,这世上还有什么艰难险阻,是不能携手共渡的?礼法人言,天下非议,难道比得过两颗真心?”
殷梨亭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看向周芷若。盯的周芷若心里发慌。
而且师太的临终遗愿竟然全数应验在我身上,此乃天意啊!
周芷若的脸色在苍白与潮红之间急剧变幻,眼中泪水奔涌得更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殷梨亭的话像一把钥匙,猛烈地撬动着她冰封又坚固的心防。那些深埋的委屈、不甘、痴恋与怨恨,混杂着对师门责任、对现实处境、对眼前这个男人又爱又恨的复杂心绪,疯狂撕扯着她。
最终,她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猛地一甩衣袖,背过身去,只留下一句冰冷中带着无尽颤抖与挣扎的话语:
“哼!你想坐享齐人之福……想得倒是美!”
她再不停留,踉跄着向谷外走去,那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殷梨亭没有追,只是望着她决绝又脆弱的背影,用不大却足够清晰的声音,沉沉地说了一句:
“芷若,我会在应天等你。”
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早已波澜万丈的心湖中,再次激起层层无法平息的涟漪。周芷若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嶙峋山石之后。
幽谷中,只剩下殷梨亭与赵敏两人。
赵敏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复杂,到后来的若有所思。此刻,她斜倚着山石,环抱着手臂,虽然衣衫破损,发丝凌乱,却依旧抬着下巴,恢复了那份属于绍敏郡主的骄矜与审视。她看着殷梨亭,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熟悉的挑衅与探究:
“哼!陛下,好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辞。只是……你就那么自信,我一定会心甘情愿,跟你走吗?”
殷梨亭转过身,面对着她。方才面对周芷若时的痛楚与复杂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歉疚、决心与不容置疑的温柔。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开她颊边一缕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指尖温暖。
他看着她明亮却又藏着不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笃定,不再有帝王的疏离,只有属于“殷梨亭”的执着:
“我跨越千里烽烟,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转身而来,不是为了听你说一个‘不’字。”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脸上未消的红痕,那是绳索留下的印记,也是周芷若掌掴的痕迹,眼中满是疼惜,“敏敏,这一路太险,我差点就找不到你,也差点……就真的失去你了。从今往后,是走是留,恐怕由不得你了。”
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却又奇异地柔软:
“我得把你,牢牢地捆在身边。用我的江山为牢,用我的余生为锁。你逃不掉了,绍敏郡主。”
赵敏一直强撑着的骄矜与防备,在这番毫不讲理却又滚烫真挚的话语中,骤然瓦解。心口那处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温热的水流包裹、浸润。她鼻尖一酸,方才面对生死都未曾掉落的眼泪,此刻竟有些控制不住。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瞬间红了的眼眶和软化的神情,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似嗔似怨的呜咽,再无言语。
山风穿过幽谷,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相立的两人。远处,峨眉金顶的喧嚣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