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烛火微燃，殷梨亭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更漏声疏，夜色如墨，他望着跳动的灯花，忽觉这深宫之静，竟比江湖的风霜更磨人。
“芷若……”他无意识地低喃，声音落在空寂里，没有回响。
就在这时，窗边月光浮动，仿佛凝聚成了一抹清影。他蓦然抬头——竟真有人立在纱帘旁，一袭素衣如披清霜，身姿窈窕，侧影被月色勾勒得似真似幻。
他怔住，随即猛地站起，带翻了案几一角，奏章散落也浑然不顾。他几步冲到那人面前，几乎不敢呼吸，只怕惊散了这场梦。
“芷若……真是你？”声音哑得厉害。
周芷若转过身，容颜在月色下清晰起来，正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亦怒亦嗔的脸。她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疏离的话，可眼底深处波光流动，泄露了所有伪装。
殷梨亭再也克制不住，双臂一展，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温暖真实的身躯填满怀抱的刹那，他闭目深深吸气，仿佛搁浅的鱼重归江河。
“放开……”周芷若的声音闷在他胸前，推拒的手却软绵无力。
“不放。”他手臂收得更紧，声音带着压抑的轻颤，“此生此世，再也不放了。”他将脸埋在她颈侧，嗅到那缕熟悉的、混合着峨眉山雾与清梅的气息，长久空落的心终于被填满，“我以为……你不会来。”
周芷若身子微微一僵，所有逞强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句话抽走了。她靠在他肩头，终于放弃抵抗，指尖轻轻抓住他背后的衣料，很轻，却像抓住了漂泊的锚。
“就知道欺负我……”她低声呢喃，再无往日清冷，只剩委屈与缠绵。
殷梨亭心中疼惜与狂喜交织，稍稍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指尖抚过她的眉眼，仿佛在确认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是欺负，”他望进她眼底，目光灼灼如星，“是思念已成狂疾，唯你是解药。”
他低下头，一个轻柔如羽的吻，珍而重之地落在她耳垂。周芷若浑身一颤，颊上飞红，却未躲闪，只将泛湿的眼睫垂下。他感受到她的默许，吻便沿着颊侧游移，最终落在她微凉的唇上。起初只是触碰，似蝶栖花蕊，继而加深，倾诉着数月分离的焦灼、恐惧与无尽眷恋。
烛火“啪”地轻响，爆开一朵温暖的光晕。纱帐无风自动，掩去一室旖旎。衣衫窸窣，发丝交缠，所有的言语都融化在气息相闻的静默里。他吻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湿意，她指尖抚过他眉心为政务操劳刻下的浅痕。过往的犹疑、身份的桎梏、江湖与庙堂的遥距，在此刻皆被抛却，只剩最原始的确认与拥有。
不知过了多久，周芷若伏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漂泊许久的心舟终于靠了岸。殷梨亭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长发，下颌抵着她的发顶。
“芷若，”他开口，声音是餍足后的温存与郑重，“明日我便下旨，敕建金顶宫观，广纳弟子，由峨眉派执掌，朝廷供奉。我要让天下皆知，峨眉与你，尊荣无限。”
他顿了顿，将她搂紧了些，声音更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而你，就留在这宫中，留在我身边。不做谁的影子，只做我的贵妃，可好？”
周芷若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眼，望进他盛满诚挚与期盼的眸中。那里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一片赤诚如火的热烈。江湖风雨，师门恩义，个人情长……千般思虑涌上心头，可在他滚烫的怀抱与目光里，那些坚冰似的顾虑，竟一点点消融了。
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将脸颊重新贴回他心口，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似应非应，却已是最柔软的答复。
殷梨亭懂了她无声的语言，心中激荡，俯身再次吻住她。罗帐缓缓垂落，遮住一室春光，只余断续低语与交织的呼吸，在漫漫长夜里，诉说着最古老而动情的故事。
窗外，一轮明月静静西移，将清辉温柔地洒满宫阙的每一个角落。
——
五更鼓响，应天皇宫在晨曦中苏醒。太和殿内，文武肃立，玄甲卫持戟如林。高踞龙椅之上的殷梨亭，已褪去江湖客的疏朗，眉宇间是经国理政沉淀下的威仪与沉静。
“朕览川鄂地理，思教化之要。”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地传遍大殿，“武当山，玄岳真武之道场，于襄阳府左近广建下院，传太极养性、强身卫国之理；峨眉山，普贤菩萨应化之地，佛道交融，底蕴深厚，着于川中择地兴建别院，弘扬正信，导人向善。两派皆可依制广收门徒，所授经典、所行仪轨，需报有司备案，不得有违国法伦常。”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殿下众臣，语气转为深沉：“天下初定，非止武功靖平，更需文教安抚。此二派，一北一南，一刚一柔，恰可助朝廷教化地方，收束江湖豪侠之心，亦使百姓有所寄托。着礼部、工部协同地方，妥善办理，不得扰民。”
殿下略一静默，随即以首辅谢彦为首，群臣齐声山呼：“陛下圣明！泽被苍生，教化万方！”声浪在巍峨殿宇间回荡。这不仅仅是一道封赏江湖门派的旨意，更是新朝整合地方力量、构建文治秩序的重要一步，朝臣们自然领会其中深意。
退朝后，殷梨亭未换常服，径直往后宫一处清幽僻静的殿阁——芷兰轩行去。那是他特意为周芷若安排的居所，远离中轴线的喧嚣。
轩内布置清雅，以竹、兰为饰，颇有几分峨眉山林的意趣。周芷若正临窗而立，望着庭中几竿修竹出神，依旧是一身素淡衣裙，未饰钗环，侧影孤清。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一礼。
殷梨亭快步上前虚扶，看着她比前几日略见清减的脸颊，心中一软，温声道：“芷若，早朝时朕已下旨，朝廷将正式册封峨眉派，于川中择地敕建宫观，广纳门徒，刊印道藏，所需资费皆由内库与地方共担。日后，峨眉便是大楚钦定的道教正宗之一，传承有序，地位尊隆。”
周芷若眸光微动，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光大峨眉，领袖武林……师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第三桩遗愿，竟真的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直接、如此有力地摆在了她的面前。不再需要她苦心孤诣地筹谋，不再需要她以掌门之身去搏杀算计，只需她点头，便是煌煌天恩，水到渠成。这究竟是补偿，是恩赐，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羁绊？
她缓缓跪了下去，这一次，不是江湖礼节，而是面对君王与恩赐的叩拜，声音微哑却清晰：“芷若……代峨眉历代祖师，叩谢陛下天恩。师父在天之灵，亦可告慰了。”话语中那份沉重如山的责任似乎稍稍卸下，却又被更庞大、更无形的皇权恩泽所笼罩。
殷梨亭心中酸楚更甚，连忙弯腰亲手将她扶起，触到她微凉的手臂，忍不住握紧了些。“快起来，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他引她到窗边软榻坐下，声音放得极柔，“朕知你心中仍有块垒，过往种种，皆是朕之过。但芷若，给朕，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么？应天虽无峨眉云海，但朕必不让你受委屈。你想要的清静，想要的传承，朕都给你。”
周芷若抬眼看他，他眼中的愧疚、疼惜与那份不容错认的坚决，像细密的针，扎在她心头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最终只是偏过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细微的动摇，已让殷梨亭心中大石略略放下。
就在这气氛稍缓的时刻，殿外忽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侍卫压低声音的阻拦：“赵姑娘，陛下正在里面……” 话音未落，殿门已被“哐”一声推开。
赵敏一身胭脂色骑装，外罩银狐坎肩，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额角还带着晨间练武后的薄汗，脸颊因疾走而微红，更显明媚鲜活。她一眼便瞧见窗边软榻上，殷梨亭正握着周芷若的手臂，两人挨得极近，姿态亲昵。刹那间，一股混合着酸涩、委屈与尖锐痛楚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惯有的骄矜笑容。
她停下脚步，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刺眼的弧度，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周芷若，语速快而锋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清高绝俗、誓言光大峨眉的周大掌门吗？” 她上下打量着周芷若的素衣荆钗，嗤笑一声，“怎么不在峨眉金顶受万人朝拜，反倒跑到这应天深宫里来了？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周掌门如今可是有夫之妇，宋夫人的头衔戴着可还舒服？怎么，放着好好的武当少夫人不做，千里迢迢跑来私会旧情人？这传出去，你们峨眉和武当的脸面，怕是没地方搁了吧？”
句句如刀，直戳周芷若最痛之处。周芷若脸色骤然一白，眼中寒光迸射，猛地站起身，周身气息瞬间冷冽如严冬。她正要反唇相讥——
“敏敏！” 殷梨亭已一步跨出，挡在两人之间，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严厉的斥责，“休得胡言！过往种种，是非曲直，朕早已与你分说清楚。芷若为何在此，其中缘由，你并非不知。今日之言，太过刻薄，有失体统！”
赵敏被他一斥，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是要哭，而是那股委屈与不甘烧成了更旺的怒火。她昂着头，毫不退缩地迎着殷梨亭的目光：“我刻薄？殷梨亭，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赵敏跟着你，从大都到应天，眼睁睁看着你心里装着别人，还得装作大度！如今人就在你眼前了，你还要我怎样？笑脸相迎，姐妹相称吗？！”
殷梨亭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光与倔强，心中一痛，严厉之色稍敛，化为深深的无奈与疲惫。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赵敏委屈愤怒的脸和周芷若冰冷苍白的脸之间缓缓移动，终于，将那个盘旋心中已久、却始终难以启齿的决定说了出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
“正因舍不得你们任何一个，正因知晓亏欠你们良多，朕才决意……”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周芷若脸上，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勇气，也仿佛在等待她的判决，“朕准备，于近期择吉日，正式册封你们二人为贵妃。从此，名分既定，宫中相伴。朕只盼……盼你们能慢慢放下心结，和睦相处。”
此言一出，芷兰轩内一片死寂。
周芷若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猛地看向殷梨亭。册封为妃？这意味着彻底斩断与峨眉掌门的身份，与宋青书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从此禁锢于这九重宫阙，与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可若不如此，她又能去哪里？峨眉已得册封，师命完成，她似乎再无理由漂泊。而眼前这个男人……她恨过，怨过，却也从未真正放下过。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激烈冲撞，最终，她只是对着赵敏的方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冷极淡的：“哼。” 撇开了头，却并未出言反对。这无声的默许，带着莫大的屈辱与不甘，也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妥协。
赵敏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殷梨亭会如此直接地将此事摊开，以这样的方式“解决”。贵妃？听起来尊贵无比，可终究是妾，而且是与自己最不待见的人并列。她看着周芷若那副冷若冰霜、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又看着殷梨亭眼中那显而易见的期盼与压力，一股邪火夹杂着深切的悲哀涌上心头。她也冷冷地回视周芷若，嘴角噙着一抹讽刺的冷笑，同样没有说话。不反对，却也绝不表示欣然接受。
见两人如此，殷梨亭心中酸涩难言。他知道这决定自私，知道这于礼法有亏，于她们二人更是不公。可他做不到放手任何一个。他上前一步，先伸手握住了赵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那手冰凉。赵敏挣了一下，没挣脱，便由他握着，只是别开了脸。
殷梨亭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周芷若的衣袖。周芷若身体一僵，却没有挥开。
他站在两人中间，左手握着赵敏的温热与倔强，右手牵着周芷若的冰凉与隐忍，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恳求与无尽的歉意：
“朕知道，这太委屈你们。千错万错，都是朕一人之错。若你们心中有气，有怨，此刻便都冲着朕来。敏敏，你若恼我，便打我几下出出气；芷若，你若恨我，也尽管动手。只求你们……莫要再彼此伤害。朕这一生，纵横半世，所求者，不过国泰民安，与心中所爱之人，能有个着落。你们二人，朕都舍不得，放不下。给我些时间，也给你们自己一个机会，好么？”
赵敏听着他低声下气的软语，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那股尖锐的怒气像是撞上了棉花，无处着力，渐渐化作了满腔的酸楚与无力。她哽咽道：“打你有什么用？我打你，你就会只爱我一个人了吗？我打你，你就会放弃她了吗？” 这话问得凄然，道尽了她所有的不安与绝望。
周芷若依旧沉默着，但紧绷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她内心同样的惊涛骇浪。是啊，打他骂他，又能改变什么？能回到过去重新选择吗？能抹去赵敏的存在吗？能让她甘心就此离去吗？都不能。
殷梨亭无言以对，只能将两人的手拢得更紧些，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徒劳地想要暖热她们冰凉的手指与心绪。芷兰轩内，沉香袅袅，却驱不散这凝滞而沉重的空气。一帝二女，一段纠缠于家国恩怨、爱恨情仇中的孽缘，就在这沉默而艰难的对峙中，向着那不可预知的深宫未来，迈出了注定无法回头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