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后山禁闭室内,赵志敬已面壁一年有余。石室阴湿,壁上渗着水珠,唯一的小窗仅透进巴掌大的光,勉强分辨昼夜。这一年多,他少了俗务缠身,埋头苦练,修为竟精进不少。
然而心中的怨恨却如苔藓般在暗处疯长——他恨丘处机偏心,将首座传给尹志平;恨他严苛,为小过罚己三年;更恨兰道元与杨过,那两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处处与自己作对。
“凭什么……”赵志敬指甲抠进石壁,留下道道白痕。
这夜秋雨淅沥,月黑风高。看守弟子缩在檐下打盹。赵志敬贴门细听半晌,确认只有雨声,眼中闪过决绝。
他挪至后墙,那里有块被他用指甲经年累月抠松的石板。运足内力,双掌缓缓一推,“嘎”的一声轻响,石板移开尺许,露出黑洞洞的缝隙。
赵志敬侧身钻出,冷雨瞬间浇透全身。他打了个寒颤,却毫不停留,如泥鳅般滑入夜色。
后山古松下,弟子鹿清笃已等候多时,慌忙递上一个油布包裹:“师父,东西备好了。”
包裹里有火折、干粮、一柄精钢短剑,还有一套黑色夜行衣。赵志敬迅速换上衣衫,将脱下的全真道袍仔细叠好,又从怀中摸出一块青石塞入其中。
“师父,这是?”鹿清笃不解。
“金蝉脱壳。”赵志敬冷笑,用油布将道袍裹紧,再缚上石块,“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全真教赵志敬了。”
他拎起包裹,直奔后山寒潭。
寒潭位于古墓派地界边缘,终年雾气氤氲,潭水冰冷刺骨。赵志敬在潭边站定,深吸一口气,将油布包裹“扑通”一声沉入潭底。水面涟漪荡开,旋即平复,了无痕迹。
“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他咬牙脱去外衣,只着贴身水靠,一个猛子扎进潭中。
潭水冰寒彻骨,如万千细针扎入骨髓。赵志敬运起全真内力护住心脉,在黑暗中睁眼摸索。潭底怪石嶙峋,水草缠人,就在他气息将尽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异常光滑的石壁。
赵志敬心中狂跳,浮上换气,再次下潜时带上了特制的防水火折。微光映照下,石壁上隐约现出字迹。开篇四字让他浑身剧震,险些呛水——
《九阴真经》!
他强压激动,继续看去。此处遗刻并不完整,仅有残篇,却已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赵志敬心中默念,只觉字字玄奥。他本有三十余年全真玄门内功底子,此刻依法试运,体内真气竟如江河奔涌,比平日快上数倍!
赵志敬如获至宝,索性不再上岸。他在潭底寻到一处勉强容身的石窟,盘坐其中,依九阴真经法门修炼起来。
这一练,便是三天三夜。
饿了啃干粮,困了便在水中调息。九阴真经与全真武学同源而异流,赵志敬天资本就不弱,又有数十年根基,进展极快。三日过去,“易筋锻骨篇”已至小成,内力暴涨五成有余,举手投足间劲风隐现。
“哈哈哈!天不负我!”第三日临近黄昏,赵志敬自潭中跃出,只觉身轻如燕,内力充盈,忍不住仰天长笑。
笑声在空谷中回荡。他忽觉不妥,连忙收声,换上夜行衣,欲趁无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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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冤家路窄。
赵志敬刚从寒潭边的小路拐出,迎面便撞见了孙婆婆。老人正拄着拐杖,独自一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手中提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些新采的山菌。
两人照面,俱是一愣。
“赵志敬?”孙婆婆眉头一皱,拐杖横在身前,“你怎会在此?可是私逃禁闭?”
赵志敬心中一紧,深知绝不能在此纠缠。他脸上堆起假笑,脚下却不着痕迹地挪近两步:“孙婆婆莫要声张,我这就离去,彼此行个方便。”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乍现,左手在腰间一探一扬,三枚喂了毒的幽蓝飞镖已成品字形无声射向孙婆婆!
孙婆婆万没料到他如此阴毒,仓促间拐杖疾挥,打落两枚,第三枚却“噗”地钉入她左肩。一阵麻痹感瞬间传来,伤口处黑气隐现。
“你……好毒的手段!”孙婆婆闷哼一声,脚下踉跄。
赵志敬见偷袭得手,更不留情,猱身而上,短剑带着阴寒劲风直刺孙婆婆心口,竟是意图灭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挟着怒喝疾掠而至:“住手!”
正是杨过。他远远听见异响赶来,正见孙婆婆遇险,顿时目眦欲裂。
他甚至未拔剑,身形如电直插两人之间,右手并指如剑,后发先至,疾点赵志敬持剑的腕脉。这一指看似简单,却蕴含着精纯无比的九阳内力,指尖未至,灼热劲风已压得赵志敬呼吸一窒。
赵志敬大惊,被迫回剑格挡。指剑相交,他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阳刚内力汹涌而来,震得他手臂酸麻,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抬头看去,只见杨过已扶住摇摇欲坠的孙婆婆,少年脸上满是怒意与焦急,周身气息圆融饱满,竟隐隐有宗师气度。
“这小子……武功怎会精进如斯?!”赵志敬心中骇然。他苦练《九阴真经》三日,本以为已脱胎换骨,可杨过方才那随手一指,内力之深、运用之妙,竟远在他之上!
那绝非全真功夫,甚至比他所见的任何武功都要高明!
杨过将孙婆婆小心扶靠树下,见她肩头镖伤泛黑,知是剧毒,心中怒火更炽。
他缓缓转身,看向赵志敬的眼神冰冷如刀:“赵志敬,你私逃禁闭,潜入古墓地界,更暗算伤人。今日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黄口小儿,也敢妄言!”赵志敬强自镇定,短剑一抖,使出《九阴真经》中一套凌厉剑法,剑光如毒蛇吐信,诡谲阴寒,罩向杨过周身要害。他自信这套剑法江湖罕见,定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杨过却冷哼一声,不退反进。他竟不用兵器,双掌翻飞,掌力时而刚猛无俦,隐含龙象之力;时而轻柔缥缈,带着道家清虚意境;时而又奇峰突起,招数精微奥妙,仿佛能料敌机先。
这正是他融合了《九阳真经》的浑厚内力、《九阴真经》的精妙招式以及全真武学根基后,自成一格的武功。
赵志敬越打越是心惊胆战。他发觉自己苦练的《九阴真经》招式,在杨过面前竟处处受制,仿佛对方对此经的理解远在他之上。
更可怕的是杨过那身似乎无穷无尽的内力,至阳至刚,正好克制他偏阴寒的九阴内力。不过十招,他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肩头、肋下各中一掌,虽未重伤,但经脉已被那灼热内力震得隐隐作痛。
“不可能!他才多大年纪?!”赵志敬心中狂吼,恐惧如冰水浇头。他知道再打下去,自己必败无疑。眼角余光瞥见靠在树下的孙婆婆气息愈发微弱,又听得远处似有极轻微的衣袂破风声传来,心念急转。
“小子,算你走运!”赵志敬虚晃一剑,逼得杨过微微侧身,同时左手再次甩出两枚毒镖射向孙婆婆方向。杨过果然分神去拦,赵志敬趁机全力向后飞掠,将轻功催到极致,头也不回地窜入密林深处,转眼消失不见。
杨过击落毒镖,再看赵志敬已逃远,挂念孙婆婆伤势,只得咬牙放弃追击,急奔回树下。
“婆婆!”他扶住孙婆婆,见她脸色灰败,黑气已蔓延至颈项,显然剧毒攻心。
孙婆婆靠在杨过怀中,气息微弱,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好孩子……你武功……越来越好了……婆婆……真高兴……”
“婆婆你别说话,我运功帮你逼毒!”杨过急道,手掌已贴上她背心,精纯的九阳内力源源不断渡入。
“没用的……毒已入心脉……”孙婆婆轻轻摇头,目光望向杨过身后。
一道白影如轻云般落下,小龙女已至。她看到孙婆婆模样,清冷的面容瞬间苍白。疾步上前,指尖连点孙婆婆心脉周围数处大穴,又迅速取出一枚清香扑鼻的白色丹药喂她服下,动作快如闪电。
然而,她的手指搭上孙婆婆腕脉片刻后,那双古井不波的眸子骤然一颤,缓缓抬起,看向杨过,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杨过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龙……龙姑娘……”孙婆婆缓过一口气,艰难地抬起手。小龙女立刻轻轻握住,触手一片冰凉。
“老身……不行啦……”孙婆婆每说一字,气息便弱一分,目光却异常柔和清明,“求姑娘……一事……”
小龙女用力点头,声音微哑:“婆婆请说。”
孙婆婆视线转向泪流满面、紧紧握着她的手的杨过,眼中满是慈爱与不舍:“这孩子……命苦。没爹没娘,兰道长……也云游去了……孤零零一个人……求你……往后……照看他些……别让他……再一个人了……”
小龙女看着杨过悲痛欲绝的脸,想起古墓中多年冷清,又想起孙婆婆多年相伴的温情。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孙婆婆期盼的目光,郑重而清晰地道:“好。我会照顾他。”
孙婆婆脸上绽开一抹欣慰的、极其虚弱的笑意。她又看向杨过,气若游丝:“过儿……龙姑娘她……一个人在古墓……住了十几年……太孤单了……你也……帮婆婆……照看她……好不好?你们……互相……照应……”
杨过泪水滂沱,重重点头,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好……婆婆,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照顾龙姑娘,不让她孤单!”
孙婆婆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移动,最后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眼神渐渐涣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就……好……婆婆……放心了……”
她握着两人的手,轻轻松开了。
“婆婆——!”杨过的悲呼声撕心裂肺,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
小龙女静静立在原地,白衣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拂动。她看着痛哭失声的杨过,看着孙婆婆安详却永诀的面容,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真切的情感压上心头。这冰冷的古墓之外,原来存在着如此炽热而疼痛的羁绊。
那天,杨过在古墓外跪了一整夜。秋雨又起,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小龙女没有劝他回屋,只是拿了件蓑衣披在他身上,自己也撑伞站在他身后,默默地,陪着他。
天亮时,雨停了。杨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龙姑娘,我要为婆婆报仇。”
小龙女静静看着他:“仇人是谁?”
“赵志敬。全真教的叛徒。”杨过咬牙,每个字都浸着血泪与恨意,“他逃了,全真教一定也在找他。”
“你武功虽已胜他,但他阴险狡诈,暗器毒辣,你经验尚浅。”小龙女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沉凝。
杨过握紧双拳,指节发白:“那我就变得更强!强到让他无所遁形,强到能防备所有阴谋诡计!”
二人肃然站立,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