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最后一缕炊烟，裹着稻秆燃烧的焦香，慢悠悠消散在村口老槐树的枝桠间。夕阳把天空染成暖橙色，连带着邻里坊那间矮小平房的窗棂，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凌薇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终于把压在抽屉最底层的账本抽了出来，指尖轻轻拂过封面 —— 那是用旧报纸糊的封皮，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却被她用浆糊仔细粘补过，透着一股过日子的仔细劲儿。
桌上的铁盒子早就打开了，是她前几天特意从公社供销社买回来的，绿色的铁皮上印着 “为人民服务” 五个红字，崭新得晃眼。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沓钱，毛票按面值分类叠好，角票用皮筋捆成小捆，还有多张带着折痕的十元纸币，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最上面。阳光透过窗玻璃斜斜照进来，落在钱上，泛着暖融融的光，连带着空气里都好像飘着一股 “踏实” 的味道。
陆星砚端着刚沏好的搪瓷缸子走过来，里面的菊花茶还冒着热气。他刚把缸子放在桌上，目光就被铁盒子里的钱吸住了，脚步都顿了顿，随即凑到账本前，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慢慢划着，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九月初三，帮王大伯修收割机，换了个轴承，收十二块；九月初七，李婶家拖拉机挂不上档，换了齿轮，收八块五；九月十五，去邻村赵家庄修播种机，收五块……”
他的声音越念越响，到最后几乎是带着雀跃的调子，手指在账本最后一页的合计数上重重一点，眼睛瞪得溜圆：“凌薇！你看！算下来，这三个月多咱们一共挣了 2337 块 6 毛！”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连端着搪瓷缸子的手都有点发颤，茶水晃悠着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也没察觉。在那个几分钱都要算计着花的年代，几分钱能买一根冰棍，一毛钱能买两斤青菜，一块钱能让一家四口吃顿饱饭，两千多块钱，简直就是顶顶稀罕的 “巨款”—— 足够在村里盖两间带院墙的新瓦房，足够给家里添一台黑白电视机，要是省着点花，甚至能供一个孩子从小学读到高中。
凌薇却比他平静得多，她伸手把账本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指尖轻轻拂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数字背后，是大家顶着正午的烈日在田里调试机器的日子，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酸又涩，只能用袖子胡乱擦一把；是她熬夜在煤油灯下画参数表的夜晚，煤油灯的烟把鼻孔熏得发黑，手腕酸了就揉一揉，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就用凉水洗把脸接着画；还有上次跟刘站长据理力争的时候，对方拍着桌子喊 “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她却攥着检测报告不肯让步，直到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每一分钱，都浸着大家的辛苦。
“别光顾着高兴，把钱理一理，明天一早存到公社信用社去。” 凌薇抬起头，把铁盒子往陆星砚面前推了推，指尖在钱上轻轻按了按，“开个定期存折，留2百块当周转资金 —— 万一乡亲们有急事来修农机，总不能让人家等着。剩下的都存起来，以后说不定有大用处。”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亮 —— 这不是一笔普通的钱，是她从 “0” 到 “1” 的证明，是她在这个村子里站稳脚跟的底气，更是她心里那个 “大想法” 的第一块基石。
陆星砚这才缓过神来，赶紧把搪瓷缸子放在桌上，撸起袖子就开始清点钱。他数得格外仔细，毛票一张张过手，角票一遍遍核对，连带着每一张纸币上的编号，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像要把这些钱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2百块周转金，剩下的 2137 块 6 毛存定期，对吧？” 他一边数一边问，嘴角还忍不住往上翘，“等存好了，咱们就能拿到存折了，到时候把存折锁在铁盒子里，谁都偷不走！”
凌薇刚要应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张大爷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老远就喊：“凌丫头！凌丫头在家吗？急事儿！出急事儿了！”
两人赶紧站起身往门外走，刚推开木门，就看见张大爷拎着个布袋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把灰布褂子都浸湿了一大片。他跑到门口，还没站稳，就从布袋子里掏出个东西 —— 是半截生锈的收割机刀片，刃口处断了个大口子，断茬处还沾着干枯的稻穗，一看就是刚坏没多久。
“凌丫头，你快看看！” 张大爷把刀片往凌薇手里塞，声音都带着哭腔，“大家都秋收结束了，我们家还有点水稻还没收完，想着今天收完，结果那台收割机，刚割了半亩稻子，刀片就断了！我马上去县城农机站买配件，人家说最近没货，要等半个月才能到！这可咋整啊？稻子在地里多放一天，就多一分受潮的风险，要是赶上连雨天，一年的收成就毁了！”
凌薇接过刀片仔细看了看 —— 这是最常见的 20 型收割机刀片，刃口宽三厘米，厚度两毫米，之前县城农机站一直有货，她自己也囤了几片当备用，怎么突然就断货了？她一边看一边安慰张大爷：“张大爷您别急，您先在门口歇会儿，喝口水喘口气。我这还有两片备用的刀片，先给您先应急，保证不耽误您收稻子。”
说着，她转身往工具房走。工具房就在平房旁边，是用石棉瓦搭的小棚子，里面堆着各种农机零件和工具，都被她按类别摆得整整齐齐。她在最里面的货架上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那两片备用刀片 —— 是她上个月特意多买的，用油纸包着，还没拆封。她拿着刀片出来，又从工具箱里找了扳手和螺丝刀，跟着张大爷往他家的田埂走去。
陆星砚也跟在后面，路上还不忘安慰张大爷：“张大爷您放心，凌薇修农机的手艺您还不知道吗？保证给您修得妥妥帖帖的，马上就能正常收割。”
张大爷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一边走一边叹气：“可不是嘛，现在村里谁不知道凌丫头的手艺好？之前刘站长在的时候，修个农机还得等好几天，收费又贵，自从凌丫头开了邻里坊，咱们修农机方便多了。就是这配件，总断货也不是办法，要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可就真没辙了。”
凌薇听着张大爷的话，心里也犯了嘀咕。最近一个月，来买配件的乡亲越来越多，先是王大伯来买拖拉机的刹车片，接着是李婶来买播种机的齿轮，她囤的那点备用配件，早就见底了。这次给张大爷用了两片刀片，自己手里就彻底没存货了，要是下次再有人来买配件，总不能一直靠 “应急” 过日子，更不能让乡亲们因为没配件，耽误了农时。
等帮张大爷换好刀片，天已经黑透了。月亮升了起来，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上，像个银盘子，把田埂照得亮堂堂的。凌薇和陆星砚往家走，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脚踩在稻茬上发出的 “咔嚓” 声。
“听说县城配件厂最近在赶一批大订单，是给邻县农场做的，所以给咱们这边的货都停了，至少得等半个月才能有货。” 陆星砚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要是这半个月里，再有乡亲的农机坏了需要配件，咱们可就真没辙了。”
凌薇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稻田。月光下，收割后的稻茬整齐地立在田里，像一片矮矮的银色森林。可她眼里却没了丰收的轻松，反而沉甸甸的 —— 两千多块的存折揣在兜里，是 “第一桶金” 没错，可要是光靠修农机、等别人供货，这钱永远只能躺在存折里，像块死钱。更要命的是，要是因为配件断供，让乡亲们对保养点失去信任，那之前所有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两人回到家，陆星砚去厨房烧水，凌薇则坐在木桌前，手里还拿着那半截断了的刀片，指尖在刃口的断茬上轻轻划着。刀片是铁做的，摸起来冰凉，可她的心里却好像有团火在烧。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刚从厨房出来的陆星砚，眼神亮得惊人，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星砚，你说，咱们自己做配件，行不行？”
陆星砚手里的水壶差点掉在地上，他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桌前，连连摇头：“凌薇，你是不是累糊涂了？做配件可不是修农机那么简单！得有机床，有钢材，还得懂锻造技术，咱们哪样都没有啊！再说，就算你懂技术，买台像样的机床，再囤点钢材，没有大几千块根本下不来，咱们手里这点钱，连零头都不够。”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凌薇把刀片放在桌上，指尖在刃口上比划着，“你看，这刀片结构多简单，就是一块铁板，磨出刃口，钻两个固定孔就行。只要能找到靠谱的二手机床，咱们先从最简单的刀片做起，试着做几批看看。要是成了，不仅能解决乡亲们的配件难题，还能把这两千多块，变成更多的钱 —— 这钱总不能一直放在铁盒子里生灰，得让它‘活’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刚才看着张大爷焦急的样子时，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 把 “修农机” 的手艺，延伸到 “造配件” 的生意上，让手里的第一桶金，像秋收的稻穗一样，从一颗种子，长出一整片稻田，结出更多的 “粮食”。
陆星砚看着她眼里的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 —— 他知道凌薇的脾气，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