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岭村藏在深山坳里,规矩比山上的石头还多,还老。其中一条,白事守夜,灵堂里必须留足三个人,香火不能断,眼睛不能全闭上。尤其忌讳的,是让猫狗之类的活物靠近棺材。
据说,这是怕亡魂恋栈,或者被什么东西冲了,误了黄泉路,更怕……借了活气,起了别的变化。
李老栓走了,享年七十三,算是喜丧。他是村里的老辈人,德高望重,丧事办得格外隆重。灵堂就设在他家祖屋的正堂,白烛高烧,纸钱灰飞,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停在正中央,下面点着一盏昏暗的引魂灯。
守头一夜的是他儿子李建国,侄子李建军,还有村里一个胆大出了名的后生,叫王猛。三人围着炭盆,喝着浓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驱赶着深夜的寒意和困意。
前半夜还算平静。除了风吹过堂屋破旧窗棂的呜咽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狗吠叫,再无其他动静。
到了后半夜,气温骤降,炭盆的火也弱了下去。年纪最大的李建国到底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最终靠在椅背上打起了鼾。李建军见状,推了他几下没推醒,自己也哈欠连天,嘟囔着“就眯一会儿”,眼皮也沉沉合上。
只剩下王猛一人强打精神。他年轻气盛,不信那些鬼鬼神神,但独自处在这烛火摇曳、棺木森森的灵堂里,心里也不免有些发毛。他添了块炭,拨亮炭火,又点了根烟,努力驱散睡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细碎的刮擦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很厚实的木头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拗地刮着。
王猛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声音……似乎是从棺材那边传来的。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口黑漆棺材。烛光下,棺木静默,纹丝不动。引魂灯的火苗微微晃动着,在棺盖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是听错了?还是老鼠?
他定了定神,站起身,打算走近些看看。刚迈出一步,那刮擦声又响了!这次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确确实实是从棺材内部传出来的!
王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建国叔!建军哥!”他压低声音,急促地呼唤,想去推醒那两人。
可那两人睡得死沉,怎么推搡叫喊都没有反应,仿佛被魇住了一般。
刮擦声停了。
灵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王猛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擂鼓般的心跳声。
这死寂比那声音更让人恐惧。
突然——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棺材里猛地传出!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用尽了力气,撞在了棺盖上!
王猛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冰凉。
“咚!咚!”
又是接连两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促!那厚重的黑漆棺盖,竟然肉眼可见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起……起尸了?!”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王猛的脑海,他几乎要尖叫出声。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李建国和李建军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
李建国终于吃痛,迷迷糊糊醒来,李建军也揉着眼睛坐直了身体。
“怎么了?吵吵啥?”李建国不满地嘟囔。
“棺……棺材!里面有动静!”王猛脸色惨白,指着那口棺材,语无伦次。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棺材安静地停在那里,毫无异状。
“你小子,做梦呢吧?”李建军打了个哈欠,“守夜守迷糊了?”
“真的!我听见了!刮东西的声音,还有撞棺盖!咚!咚!咚!响了三声!”王猛急得满头大汗。
李建国皱了皱眉,走到棺材旁,仔细看了看棺盖的缝隙,又俯身贴耳听了一会儿。
“啥动静没有。”他直起身,瞪了王猛一眼,“定定神,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风刮的,或者……听岔了。”
王猛还想争辩,但看两人根本不信,自己也怀疑起来。难道真是困极了产生的幻觉?
后半夜再无异常。只是王猛再也不敢合眼,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将李老栓顺利下葬,入土为安。王猛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怪事才刚刚开始。
先是李建国,在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头栽倒在院子里,昏迷不醒。送去医院,查不出任何原因,生命体征平稳,就是醒不过来,像睡着了似的。
接着是李建军,在哥哥出事后没两天,开车去镇上,在一个平坦无人的路口,车子莫名其妙失控,撞上了路边的树。人倒是只受了轻伤,但醒来后,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反复念叨:“爹……爹嫌冷……棺材板……压得慌……”
村里人开始窃窃私语,联想到守夜那晚王猛听到的动静,都说李老栓死得不甘心,或者……那晚真的差点“起来”,被惊扰了,现在回来找儿子们的麻烦了。
王猛更是寝食难安,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折磨着他。如果当时他及时叫醒了他们,或者他们相信了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出这些事?
他去找村里的老人,支支吾吾地说了那晚的经历。老人听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抽着旱烟,良久才说:“守夜的规矩,破了。香火怕是断过,人眼也闭了……这怨气,怕是平不了了。得想法子……送送。”
怎么送?老人摇摇头,只说要去问问更懂行的“明白人”。
还没等问出结果,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李老栓下葬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头七”那晚。
王猛独自在家,坐立不安。窗外月黑风高,刮着很大的山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他突然很想再去李老栓家的祖屋看看,那个灵堂虽然撤了,但那股阴森气似乎还在。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
他鬼使神差地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尾那座孤零零的老屋。
老屋的门虚掩着,仿佛知道他要来。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纸钱和灰尘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堂屋里空荡荡的,原来停棺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白烛台还在,但没有点燃。月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王猛站在屋子中央,心脏狂跳。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他永生难忘的、用指甲刮擦厚木头的声音。
缓慢,执拗,一下,又一下。
但这次,声音不是来自地下,也不是来自记忆。
而是……来自他的身后。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脖子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去。
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见——
堂屋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板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深深的刮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刚刚用力划出来的!
而那刮擦声,还在继续!就在那扇薄薄的木门后面!
王猛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
那扇内室的门,自己缓缓地,打开了一条黑漆漆的缝隙。
一股更浓重的、带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冷风,从门缝里吹了出来。
刮擦声停了。
一片死寂中,王猛死死地盯着那条门缝。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在那门缝后面的黑暗里,他好像……看到了一角熟悉的、寿衣的布料。
还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微微晃动着的……人影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