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镇临河而建,镇中心有座不知年月的老戏台,青石为基,飞檐翘角,木雕繁复,据说曾是某位致仕还乡的京官所建,专为供奉他带回的一位戏神。戏台名“承恩”,但镇上老人都私下叫它“阴戏台”。
缘由有二。一是这戏台正对着一片老坟山,据说风水上犯冲,阴气重。二是戏台有灵,并非什么戏都能在上面唱。若唱的戏不合它“胃口”,或者角儿功底不行,轻则锣鼓不响,丝弦断折,重则台上人失足、失声,甚至……发疯。
镇上规矩,每年只在三个固定日子在阴戏台唱大戏:春祈、秋赛,还有七月半鬼节。前两场是给活人看的,最后一场,则是专门唱给“那边”听的。
今年秋赛,请的是邻县一个名声鹊起的草台班子,班主姓胡,为人圆滑,仗着班子里有几个台柱子,不信柳溪镇的邪,为了扬名立万,主动揽了这活儿。唱的是一出武戏《挑滑车》,高宠的扮演者是胡班主的亲传弟子,年轻气盛,功夫扎实。
开锣前,镇上的老辈人照例去后台叮嘱,焚香祷告,给戏神牌位上了三牲。胡班主表面应承,背地里却不以为然,对弟子们说:“别听那些老棺材瓤子吓唬人,敞开了唱,让他们见识见识咱的真本事!”
锣鼓家伙一响,戏就开了场。那年轻武生果然了得,几个翻身,亮相,台下叫好声一片。可唱到高宠力竭,悲愤挑车那段时,怪事来了。
先是武生感觉身上的靠旗越来越沉,像是灌了铅,原本轻盈的步伐变得滞涩。接着,拉胡琴的师傅觉得弦音不对,明明指法没错,拉出来的调子却莫名透着一股凄凉鬼气,不像是战场杀伐,倒像是坟头哭丧。敲锣打鼓的也觉着手底下的家伙变得死沉,敲下去声音发闷,传不远。
台下看戏的渐渐觉出不对,交头接耳起来。几个老人脸色已经变了。
那武生兀自在台上硬撑,一个高难度的“僵尸倒”摔下去,本该是背部着地,他却觉得后颈窝子一凉,像是有人在他脖子下面垫了块冰,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扯着他的头盔,猛地往青石台板上磕!
“咚”一声闷响,不是戏里该有的声音。
武生当时就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戏戛然而止。台下乱成一团。
胡班主慌忙带人上台,扶起弟子,只见他后脑勺肿起老高,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指着空荡荡的戏台中央:“有……有人……拉我……是个穿白衣服的……”
众人毛骨悚然。戏是彻底唱不下去了,草草收场。
当晚,那武生就发起高烧,胡言乱语,一会儿说自己是陷在淤泥里的败军之将,一会儿又说有个白影子在掐他脖子。请了郎中,灌了汤药,也不见好。
胡班主这才慌了神,提着厚礼去求镇上最懂老规矩的乔三爷。
乔三爷快八十了,须发皆白,听完胡班主的叙述,闭目沉吟良久,才缓缓道:“你们唱《挑滑车》,杀气重,怨气也重。这阴戏台,最不喜的就是这等凶戏,尤其是……你们还没给‘台下的’备下‘礼’。”
“礼?什么礼?”胡班主懵了。
“香烛纸马,三茶五酒,那是给寻常‘朋友’的。”乔三爷睁开眼,目光锐利,“你们唱了这出,惊扰了‘那位’,普通的礼,怕是平不了它的怨气。”
“那位?哪位?”
乔三爷却不答,只道:“准备一套上好的文戏行头,要全新的,还有……一副最好的水钻头面。明晚子时,我陪你们再去一趟戏台。”
胡班主虽不明所以,但见弟子奄奄一息,只得照办。
第二天夜里,子时。万籁俱寂,只有河水呜咽。阴戏台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乔三爷让胡班主等人在台下远远等着,自己提着一个大包袱,颤巍巍走上戏台。他先在台中央摆开香案,点燃三炷奇特的、颜色暗红的香,那香烟笔直上升,到一人高处却诡异地散开,如同撑开一把无形的伞。
接着,他从包袱里取出那套崭新的文戏行头——月白色的褶子,水绿色的裙裳,还有那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水钻头面,一一摆放在香案前。然后,他退到台角,竟然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唱的是一出极其冷门、哀婉的闺门旦戏《离魂记》,讲的是少女思念成疾,魂魄离体追寻情郎的故事。乔三爷一把年纪,嗓音干涩,但那唱腔里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幽怨和执念,在寂静的夜里飘荡,听得台下的胡班主等人汗毛倒竖。
唱到动情处,乔三爷朝着空无一人的台下,深深一揖,然后将那套行头和头面,小心翼翼地捧到戏台正前方,仿佛那里坐着一位看不见的贵客。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您笑纳……尘归尘,土归土,莫再留恋……”乔三爷低声念叨着。
说来也怪,他话音刚落,那三炷红香的烟柱猛地扭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稀薄,最终消散。摆放在地上的行头,无风自动,衣袖似乎微微飘拂了一瞬。
乔三爷松了口气,走下戏台,对胡班主说:“回去看看你徒弟吧。”
胡班主将信将疑地回到住处,发现弟子果然已经退烧,沉沉睡去,呼吸平稳。第二天一早,人虽然虚弱,但神志已然清醒,对昨晚之事毫无记忆。
草台班子灰溜溜地离开了柳溪镇。而那套被留在阴戏台的崭新行头和头面,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有守夜的老更夫偷偷说,他后半夜似乎看到戏台上有个穿着月白裙裳、头戴水钻的身影,水袖轻扬,如同鬼魅,对着老坟山的方向,幽幽唱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