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沈家老宅的阁楼,终年上锁。
那把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钥匙也不知所踪。奶奶在世时,总用枯瘦的手指指着那扇通往阁楼的窄门,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反复念叨:“囡囡,记住,那上面……不干净。尤其……尤其是那面镜子,不能看,不能照,更不能……让它‘醒’过来。”
我问过那镜子怎么了,奶奶却只是摇头,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去世后,父母似乎也继承了这份讳莫如深,对阁楼之事绝口不提,仿佛那扇门后是家族的禁忌,是潘多拉的魔盒。
直到今年夏天,父母出国探亲,留我一人在家。老宅空荡荡的,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一些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声响。或许是好奇心,或许是独处带来的某种叛逆,奶奶临终前的警告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像一种诱惑。
我终于没能忍住。
我找来工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了那把锈死的铜锁。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书和草药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阁楼低矮,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厚厚窗纸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光。里面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破损的箱笼,以及一些用白布覆盖的、形状不明的物件。空气凝滞而阴冷,与楼下的闷热截然不同。
我的目光,几乎立刻就被房间最深处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几乎顶到了倾斜的屋顶。镜框是暗沉的乌木,雕刻着极其繁复诡异的花纹——那不是寻常的花鸟虫鱼,而更像是无数扭曲、缠绕的人形,在荆棘与云雾中挣扎哀嚎。镜面却异常洁净,光可鉴人,与周围厚厚的积尘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有人时常擦拭。
它就是奶奶说的那面镜子?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镜面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脸上带着一丝探险般的紧张。似乎……没什么特别?
我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镜中的我也同步回应。一切正常。
就在我松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子里我身影后面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猛地定睛看去。
镜面依旧清晰,映照着阁楼里我身后堆叠的杂物,昏暗,安静。
是错觉吗?
我凑近镜子,几乎把脸贴到冰凉的镜面上,仔细审视着镜中的每一个细节。还是那些旧箱子,破椅子,覆盖着白布的未知物……
等等。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镜子里,在我身后不远处,一个原本被白布覆盖的、应该是椅子的物件旁边……那白布的边缘,似乎……微微掀起了一角?
而我清晰地记得,我刚才环顾四周时,那块白布是完好地垂落在地上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我猛地回头!
视线所及,那块白布依旧好好地盖在那里,边缘严丝合缝,没有丝毫被掀起的痕迹。
阁楼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
我强迫自己镇定,再次看向镜子。镜中,那块白布的边缘,依旧是微微掀起的状态,露出下面一小片深色的、看不真切的木质轮廓。
真实世界里平整覆盖,镜中影像却显示被掀起?
我死死盯着镜面,心脏狂跳。一种荒谬而惊悚的想法浮上心头——这镜子映照出的,难道不是真实的阁楼?
为了验证,我缓缓抬起右手。
镜中的我也抬起了右手。
我向左移动了一步。
镜中的我也向左移动。
同步,精准。
但……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镜中我身后那块掀起的白布上。它没有任何变化。
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我慢慢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个不知是什么木器上掉落的、不起眼的小木楔,然后,在不惊动镜中影像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将它塞进了身边一个旧木箱的缝隙里。这个动作很小,而且木箱位于镜子的视野边缘。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看向镜子。
镜中的我直起身。镜中的那个旧木箱……缝隙处,空空如也!没有那个小木楔!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这面镜子,它映照出我,映照出阁楼的大部分,但它映照出的环境……是错的!是某个过去的、或者平行的、甚至……是它自己“创造”出来的阁楼景象!
而那块被掀起的白布……
就在这时,镜中,那块白布覆盖的“椅子”后面,一个极其模糊的、矮小的黑影,极快地缩了回去,消失在了镜中更深的阴影里。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错觉!镜子里有东西!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踉跄着后退,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诡异的阁楼。
然而,已经晚了。
我的目光无法从镜子上移开。镜面仿佛产生了一种粘稠的吸力,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视线。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动弹不得。
镜中的“我”,依旧站在那里,脸上却不再有惊恐,反而慢慢浮现出一个表情——一个平静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微笑的表情。
那不是我的表情!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镜中的“我”抬起手,不是模仿我,而是自顾自地,轻轻抚摸着那乌木镜框上雕刻的一个扭曲人形。然后,他(或许已经不是“我”了)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声音传出,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两个直接烙印在脑海里的字:
“饿了……”
这两个字像带着冰碴,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开始从我体内抽离什么东西。不是血液,不是力气,而是一种更本质的……生机?活力?我感觉自己的精神迅速萎靡下去,视线开始模糊,皮肤似乎也失去了光泽。
而镜中的那个“我”,脸色却愈发红润,眼神愈发灵动,那诡异的笑容也愈发清晰。
它在以我为食!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腥甜味带来了一瞬间的清醒,身体恢复了片刻的控制权!我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向阁楼门口,重重地摔了出去,然后反手拼命将那道窄门“砰”地关上!
我瘫坐在门外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门内,一片死寂。
我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找到工具箱,用能找到的所有钉子、木板,发疯似的将通往阁楼的那扇门死死封住,直到确认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才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我不敢独处,尤其不敢靠近楼梯口。被封住的阁楼门没有任何动静,但那面镜子和镜中那个“我”诡异的笑容,如同梦魇,日夜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试图联系父母,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我翻遍了老宅所有可能存放家族旧物的地方,希望能找到关于那面镜子的只言片语。
终于,在奶奶生前睡的那张老式雕花床的暗格里,我找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本子。是奶奶的日记,字迹从年轻时的清秀到年老后的颤抖。
我颤抖着手,一页页翻看。前面的内容多是生活琐事,直到翻到中间部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映入眼帘:
“……民国廿年,饥荒,太爷爷从一游方道人手中得来此镜,名曰‘饲镜’。道人言,此镜可聚财纳福,保家宅平安,然需以‘精气’饲之。初时,仅以香火供奉,家业果有起色。然镜之索求渐增,香火不足,始现异状,镜中映出虚影,吸食活人生气……太爷爷始知上当,此非祥瑞,实乃邪物!然此时镜已‘醒’,无法轻易毁弃,强行毁之,恐遭反噬,镜中恶灵将脱困而出,为祸更烈……唯有将其封存于暗处,断其‘食粮’,或可使其重归沉寂……切记,后人万不可擅动,尤不可使其映照人像过久,否则镜灵苏醒,视其为‘饲主’,附其形,食其魂,直至油尽灯枯……”
日记的后半部分,记载了奶奶年轻时一次无意中闯入阁楼,险些被镜子所害的经历,以及她是如何协助曾祖父重新加固封印的。最后一页,用几乎力透纸背的字迹写着:
“镜中困者,非止一灵。乃历代‘饲主’之残魂碎片,与镜本体之恶念交织而成。其性贪婪,永不知足。封之,或可苟安;饲之,必遭反噬。沈家后人,慎之!戒之!”
我合上日记,浑身冰冷。
原来,那镜中的“我”,并非单纯的幻象或恶灵,它是镜子本身凝聚的恶念,混杂了历代被它吞噬的沈家先人的残魂!它模仿我,是为了更好地“绑定”我,把我当成新的、长期的“食粮”!
所谓的“聚财纳福”,根本就是一个引诱沈家先祖上钩的陷阱!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缓慢而清晰的敲击声,从楼上被封死的阁楼门方向传来。
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执拗的节奏。
我僵在原地,血液倒流。
那声音……不像是用手在敲。更像是指甲,或者……是什么硬物,在一下下,耐心地,抠挖着那些我封门的木板。
它……等不及了。
或者,它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吸收到了足够它“活动”的“精气”?
我抬起头,目光绝望地扫过空荡荡的客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地上。
可是,不知是不是光线角度的原因,那影子的轮廓,似乎……比我本人要胖上那么一点点。
而且,在那影子的头部位置,嘴角似乎也正朝着两边,缓缓地,拉扯出一个与镜中那个“我”一般无二的……
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