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年间,清河镇。
镇东头的沈家染坊,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印染作坊。沈家祖传的手艺,染出的布匹颜色鲜亮,久洗不褪,尤其是那“海棠红”,色泽饱满浓郁,如同新摘的海棠花瓣浸染了晨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是达官显贵、富家小姐们争相求购的珍品。
沈老爷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子,名唤沈文轩。文轩自幼体弱,不喜经商应酬,只爱读书,心心念念着科举功名。沈老爷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又望望蒸蒸日上的家业,时常摇头叹息,这祖传的技艺,怕是要断送在自己手里了。
这年开春,沈老爷突然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不出半月,竟撒手人寰。临终前,他将儿子叫到床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文轩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地叮嘱:
“轩儿……染坊……不能倒……‘海棠红’的方子……在……在祖祠牌位下的……暗格里……切记……那‘引子’……非万不得已……不可用……用了……便再无回头路……沈家……要靠你了……”
话未说完,手已垂落,眼睛却未曾闭上。
沈文轩悲痛欲绝,草草办了丧事。他本无心染坊,但父命难违,族中又无其他可靠之人,只得硬着头皮接手。可他一个书生,哪里懂得经营?不到半年,染坊便显出颓势。老师傅们见少东家不通此道,渐渐生了怠慢之心,染出的布匹质量大不如前,订单锐减。最要命的是,那赖以成名的“海棠红”,不知为何,色泽总是不对,要么过于浅淡,要么暗沉无光,再也染不出往日那种动人心魄的鲜红。
债主临门,伙计散去大半,偌大的染坊眼看就要关门大吉。
沈文轩走投无路,猛然想起父亲临终遗言。他连夜潜入昏暗的祖祠,在供奉的牌位底座下,果然摸到一个隐秘的机括。轻轻一按,一块地砖悄然滑开,露出一个狭小的暗格。里面没有纸张,只有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暗沉如铁的木牌,上面用极其古老的篆文刻着“海棠红”的配方,以及一行小字:
“色不足,血气引;欲求极艳,需以至亲心头血,滴入染缸,则色成,然因果自负。”
血气引?至亲心头血?
沈文轩捧着那冰冷的木牌,浑身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为何沈家历代男丁都不长寿,为何父亲临终前眼神那般恐惧。这鲜艳夺目的“海棠红”,竟是以沈家血脉为代价染就的!
他踉跄着跌坐在地,内心天人交战。用,还是不用的?
不用,染坊倒闭,祖业毁于一旦,他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用……那“因果自负”四个字,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最终,对家族的责任和一丝侥幸心理占据了上风。他想,或许只用一点点,一点点血,应该无妨吧?他狠了狠心,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刺破指尖,挤了三滴血,落入调配好的红色染料之中。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略显暗沉的染料,在血滴融入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骤然变得鲜活、明亮起来,颜色浓郁欲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近乎妖异的光泽。
用这缸染料染出的布匹,果然重现了昔日“海棠红”的风采,甚至更胜从前!色泽之艳,之正,之灵动,前所未有。
订单重新如雪片般飞来,染坊起死回生。沈文轩松了口气,将那木牌重新藏好,绝口不提此事。他只是偶尔会觉得,刺破的指尖,那细微的伤口,似乎愈合得异常缓慢,且时常会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
靠着这“改良”后的“海棠红”,沈家染坊不仅恢复了元气,名声甚至比以前更加响亮。沈文轩也渐渐摸到了一些经营的门道,染坊生意越发红火。
一年后,他娶了镇上教书先生的女儿婉娘。婉娘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又过了一年,婉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继祖。沈文轩看着娇妻幼子,事业家庭皆得意,只觉得人生圆满,早已将当年那点关于“引子”的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好景不长。
孩子满月后不久,染坊里再次出了问题。这一次,不仅仅是“海棠红”,连其他颜色的布匹也开始出现色差,要么黯淡无光,要么容易褪色。仿佛那股支撑着染坊鲜亮色彩的“气”,正在迅速流失。
沈文轩心急如焚,尝试了各种方法,更换染料,调整工序,甚至请来新的老师傅,都无济于事。染坊的声誉再次岌岌可危。
绝望之下,他再次想起了祖祠暗格里的木牌。
他颤抖着手取出木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欲求极艳,需以至亲心头血……”
至亲……婉娘?不,他绝不能伤害婉娘。那……只剩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摇篮里,那个咿呀学语、对他露出无齿笑容的婴儿——他的儿子,继祖。
一个疯狂而邪恶的念头,如同藤蔓般从心底滋生出来。
只用一点点……就像当年他用指尖血一样……孩子小,恢复快……应该……没事的……
他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寝食难安。一边是祖传的基业,一边是亲生骨肉。最终,对染坊的执念,以及一种“只用一次,下不为例”的自欺欺人,压倒了他身为人父的良知。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支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留在染坊。巨大的染缸里,猩红的染料如同沸腾的血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他抱着熟睡的儿子,看着那稚嫩的脸庞,手抖得厉害。
他闭上眼,狠心用那根珍藏的银针,轻轻刺向儿子心口的位置。
就在针尖即将触碰到婴儿娇嫩皮肤的刹那——
“哇——!”
孩子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声音尖锐,仿佛预知了即将到来的厄运。
与此同时,染坊紧闭的大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婉娘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纸,疯了一般冲了进来。她显然一直在外面偷听。
“住手!沈文轩!你这个畜生!他是你儿子啊!”婉娘哭喊着扑过来,一把抢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护崽的母兽,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憎恨。
沈文轩被妻子的突然出现惊呆了,手一松,银针掉落在地。
“我……我只是想救染坊……”他喃喃道,试图辩解。
“救染坊?用你亲生儿子的命来救?”婉娘的声音凄厉,“你忘了公公临终前的话了吗?‘因果自负’!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看看这染坊!”
沈文轩茫然地抬头,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染坊里那些刚刚染好、尚未晾干的“海棠红”布匹,正无风自动,如同有了生命般轻轻摇曳。那鲜艳的红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淌着,扭曲着,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在那翻滚的染缸液面上,看到了倒影——不是他,也不是婉娘,而是一个个模糊扭曲、痛苦挣扎的人影!那些人影,穿着沈家祖辈的服饰,胸口都开着一个窟窿,涓涓地流淌着暗红色的液体,汇入那无尽的猩红之中!
原来,“至亲心头血”的诅咒,早已将历代沈家使用过此法的先人魂魄,都禁锢在了这永不褪色的“海棠红”里!他们成了这妖异色彩的养料,永世不得超生!
“啊——!”沈文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头蹲了下去,精神彻底崩溃。
婉娘抱着受惊啼哭的孩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被贪婪和祖业压垮的丈夫,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她决绝地转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人们发现沈家染坊大门紧闭。撞开门后,只见沈文轩蜷缩在最大的那个染缸旁,眼神呆滞,口水直流,已经疯了。他反复念叨着:“血……引子……海棠红……好看……真好看……”
而那满院子悬挂的、如同旌旗般的“海棠红”布匹,在清晨的阳光下,鲜艳得刺眼。有细心的人发现,那布匹的红色,似乎比以往更加厚重,隐隐的,仿佛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从此,沈家染坊彻底荒废。有人说,夜里常能听到染坊里传来男人的痴笑和孩子的啼哭。还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到染缸里泛起诡异的红光,以及在里面载沉载浮的、痛苦挣扎的模糊人影。
那曾经名动一时的“海棠红”,也随着沈家的没落和诡异传闻,渐渐成了老人们口中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禁忌。只有那荒废染坊墙壁上,偶尔剥落下来的、依旧鲜艳如血的红色漆皮,还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被欲望和血缘浸透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