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越来越膨胀,看着他眼底深处那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逐渐蔓延开来的青黑之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太爷爷的警告如同魔咒,在我耳边回响。
很快,报应来了。
先是家里养的看门大黑狗,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死了,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原本油光水滑的毛发变得干枯暗淡,像是被抽走了精气。
接着,我娘开始生病,不是大病,却缠绵病榻,日渐消瘦,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气血两亏,忧思过重。
而我爹自己,变化最为明显。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剩下的也变得灰白。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老叟。他变得极其怕冷,明明是盛夏,也要穿着厚厚的棉袄。更诡异的是,他身上那股怪味越来越浓,而且,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像那些瘾君子一样,时不时就要嗅一下那盛放“引魂灯油”的小黑瓶,仿佛那腥臭的气味是什么仙丹妙药。
一天深夜,我起来上厕所,经过爹的书房,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我透过门缝看去——只见爹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双手死死抓着胸口,脸上扭曲变形,青筋暴起。而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他的影子……竟然在扭曲、拉长,并且……分成了好几道!那几道分裂的影子,像是拥有独立的生命,在墙上张牙舞爪,做出各种挣扎、撕扯的动作!
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
第二天,爹像是没事人一样,只是脸色更差了。我试探着问他昨晚怎么了,他眼神闪烁,厉声呵斥我胡说八道,让我少管闲事。
我知道,那“阴债”开始反噬了。
真正的恐怖,发生在一个月后。
周家少爷周明轩,那个被“续命”的人,突然又病倒了。这一次,来得又凶又急,高烧不退,胡话连连,皮肤上开始出现一块块暗紫色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掐过或抓过的淤痕,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
周老爷再次哭喊着求我爹救命。
我爹去了,这一次,他在周家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回来时,他几乎不成人形,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第二天,传来消息,周明轩死了。死状极其凄惨,浑身干瘪,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只有那双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周家顿时从天堂坠入地狱。周老爷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周家很快败落。
镇上开始流传风言风语,说陈继业的针法邪门,是用别人的命给自己挡灾,周少爷就是被他“借”走了剩余的阳寿,才惨死当场的。
我爹彻底垮了。他不再出门,整日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抱着那个小黑瓶,时而痴笑,时而痛哭。他身上开始出现和周明轩死前类似的、莫名其妙的淤青,房间里总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床前,紧紧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没有一点活气。
“娃……爹错了……太爷爷是对的……”他眼泪混浊地流下来,“‘续命灯’……借的不是命……是‘债’啊!我把周家小子的魂……强行钉在了阳间……现在时辰到了……下面的‘东西’来收债了……连本带利……它们……它们找不到正主……就来找我……找我这个……担保人……”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里带着黑色的血丝。
“它们……来了……好多……好冷……”他恐惧地看着空荡荡的墙角,身体剧烈颤抖,“针……针还在我身上……拔不掉了……它们在顺着针……往里钻……”
我这才惊恐地发现,在他裸露的皮肤下,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细微的、银色的反光点,像是……针尖?!那些他用来施针的银针,仿佛活了过来,正在他的血肉、甚至骨髓里游走!
“救……救我……”爹的眼神涣散,声音微弱下去。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电灯啪的一声灭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片惨白。
我看见,在爹身后的墙壁上,他的影子旁边,赫然多出了好几个扭曲、模糊的黑影!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团团蠕动的雾气,又像是无数挣扎的人形,正伸出无数只虚无的手,抓向我爹的身体,抓向那些在他皮肤下游走的银针光亮处!
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从床上弹起,又重重摔落,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仿佛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滚开!滚开!我把命还给你们!还给你们!”他疯狂地嘶吼着,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脖颈,抓出一道道血痕。
我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冰凉,想冲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阴冷的力量推开。
混乱中,我看到爹挣扎着,将他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那个盛放“引魂灯油”的小黑瓶,猛地砸向了墙壁!
“啪!”
瓶子碎裂,粘稠、腥臭的黑色油状物四溅开来。
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腐臭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墙上的那些黑影仿佛被激怒,又像是受到了吸引,发出更加尖锐、混乱的嘶嚎,猛地扑向了那滩溅开的灯油,也彻底淹没了爹的身影。
我只听到最后一声绝望的、戛然而止的哀嚎,以及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被碾碎的细微声响。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黑影消失了,灯油也诡异地渗入墙壁,消失不见。
月光下,爹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圆睁,瞳孔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的身体干瘪了下去,皮肤紧贴着骨头,和死去的周明轩一模一样。而在他裸露的皮肤上,那些银色的反光点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连滚爬爬地冲出房间,大病了一场。
后来,我娘没多久也郁郁而终。我变卖了家产,离开了那个小镇,再也没有回去过。
济世堂成了鬼屋,无人敢接近。
据说,每逢阴雨天的夜晚,那附近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银针落地的清脆声响,以及压抑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呻吟。
那本手抄的《玄冥针谱》副本,在我爹死后也不翼而飞。
我不知道它落在了谁的手里,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被那“鬼针”的力量诱惑,步上我爹的后尘。
但我永远记得爹临死前的惨状,记得太爷爷焚书时的恐惧。
有些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不是因为它们无用,而是因为它们通往的,是比死亡更加恐怖的深渊。那“续命”的针,扎下的不是生机,而是通往地狱的锚点,偿还的不仅是借来的阳寿,还有利滚利的、永无止境的……阴债。